回憶

徹底交完這個月的房租後,阿花感覺身心俱疲但可以躺在牀上放鬆地睡個三天三夜。

可是沒辦法,工作還是要繼續。

昨天下午她特意去了趟超市,抱着一堆食材而歸,想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花媽經常打電話來叮囑她,三餐一定要按時吃,但對於她這種夜貓子來說:熬夜趕稿早上起不來中午湊合,結果去年因爲急性腸胃炎住院了。

開開在病牀前把一份白粥送到她嘴邊,下了命令:“從今天開始,每日三餐都要和我報備!”

剛開始的那幾天,阿花確實很聽話地照做,就這麼過了幾星期,她開始懈怠了,那邊的開開又因爲旅遊團的事漸漸放寬了對她的要求。

直到前幾天開開寄來的地方特產,才讓阿花覺得不能辜負了朋友的一番苦心,決心爲了自己的後半輩子身體健康做出一些改變。

於是立下flag:早上最晚九點起來吃早飯,中飯和晚飯儘量在家裡解決。

她的廚藝還算湊合,做幾道家常菜遊刃有餘,偶爾幾次翻車,大體還是可觀。不常做飯,但做得還不錯,阿花認定自己一定是遺傳了花媽的良好基因。

爲自己煲了一鍋排骨湯,順手兩道小炒,配着米飯,阿花覺得生活也還過得去。

她忽然想到那天在常衍店裡吃的蛋糕,奶油絲滑細膩,點綴的水果甚是新鮮。

雖然有點主次不分,但阿花覺得身旁的咖啡暫時失去了它的魅力。事實上,她從不愛喝這類“飲料”,開開說她實在庸俗得很,可她很難理解那些端坐着品嚐咖啡的那類人。

“苦得發澀!”這就是她的真實反應了。

當阿花開始記起自己身處何地時,她也裝模作樣地小酌了一口,並且對着常衍擠出彷彿真的很有“韻味”的笑容。

以前阿花很少注意過常衍,認真看的話,長得還蠻清秀的。

清秀,形容男生的確有些奇怪。但她腦子裡忽然蹦出這個詞。

削長的面龐,挺拔但卻不粗獷的鼻子下薄脣微啓,眉眼細長,星眸躍動。

看到她的表情,常衍忍不住笑了。

阿花自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其實做甜品纔是我的主業,這間咖啡館是之前朋友留下的。”常衍偷偷看着她發間小巧微紅的耳朵,有一茬沒一茬地說着。

阿花心裡的小疙瘩這才消散了,不緊不慢地品嚐起剩下的蛋糕。

“你什麼時候學的甜品阿?以前都不知道你還會這些。”話一出阿花就後悔了,之前她根本不認識常衍。

對方彷彿並沒有在意,順着話題:“嗯……要說具體的時間我也記不太清了,好像是中考後的暑假,那時候想着可能上不了高中了,就找了師傅學門手藝。”

見阿花聽得認真,於是他打算繼續說下去。

“沒想到還沒學完,錄取通知書就到了。”

阿花心想這個人真是幸運,當年她中考的時候可是好好地下過一番功夫,最後還是數學剛過及格線才勉勉強強地跨進高中的大門。

“啊!對了!”常衍忽然起身,轉身進入一間堆滿雜物的屋子,輾轉了好一會兒,才從裡面出來。手裡撰着一個紫色的小盒子,直到東西放到阿花面前,她才驚訝地問道:

“你怎麼找到這個的?!”

阿花看得清楚,這是當年她想送給許漾但卻弄丟了的禮物。裡面包着一個科比的小模型和那封她絞盡腦汁最後以一百多字告終的手寫信。

更讓她驚訝的時候,禮盒被包裹得十分完整,連上面的綵帶都還是當時開開教她的系法。

“你還記得中考前一個星期的模擬考嗎?排座位的時候你剛好坐的是我的座位。”

阿花這纔想起來,當時她打算考完就把禮物送到許漾手上,畢竟這可能是他留在這個學校最後的時間了。但後來卻死活都找不到了,任憑她把書包裡裡外外翻了個遍。

天哪!真是蠢到家了!她怎麼沒想到落在那個地方了?!

“我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常衍輕鬆的表情就像一個錘子反反覆覆地敲打阿花的頭,提醒着她自己真是個馬大哈。

“真是太謝謝你了。”阿花一邊惱恨着一邊表示感謝。

雖然這是份遲到的禮物,但當時她更害怕那封羞恥的信件會被某個淘氣鬼發現,然後大聲朗誦出來, 到時候她一定會選擇乘坐飛船逃離地球。

“我想着中考之後還給你的,但那時候我把你誤傷了,一直沒好意思和你說。再後來高中我們又不同一個學校,就沒找到機會……”常衍說這話的時候帶着極其認真的表情。

阿花一時語塞,其實受傷的事她真沒往心裡去,她總是稀裡糊塗的,索性也不喜歡追根溯源。但對方竟然把東西保存到現在,阿花心裡涌出一股不知名的感動。

“沒事沒事,都過了這麼久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嘛!”

要怎麼向常衍解釋阿花一直都是這麼二愣子這件事和他沒有絲毫關係,這恐怕要很長一段時間。

收音機裡播放着孫燕姿的《半句再見》。

“爲何不放,既是過往雲煙,想要遺忘, 怎麼反覆掛牽……”

臨近十二點,阿花敲下最後一個字符,取下沉重的眼鏡。目光定格在角落裡的禮盒。

這一次,她決定把它打開。

看到字跡的時候,屬於少女時代的情愫好像有那麼一刻又附到身上,一時心裡的感受難以言喻。

當時她苦練書法,就是爲了在關鍵時刻拿得出手,寫完後她還特地用極富感情的語氣唸了出來,結果當場面紅耳赤不知所以。

而現在,她剋制卻冷靜地默唸了出來:

許漾:

你好啊!我是初三六班的徐歡歡,家住和你同一棟樓的十二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你,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但我很確定這一定是喜歡。就像看見櫥窗里美好浪漫的旋轉水晶球,哪怕只是望一望,也會滿心歡喜。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待在離你不那麼遠的地方,默默守望着你,在心底不斷地爲你祈禱,但我更希望你有更美好的未來,來。再過幾天就是高考了,我相信你一定能發揮出最好的水平。加油!

阿花感覺眼角被打溼了,伸手一擦卻什麼也沒有。她分辨不出現在的心境,遺憾?不捨?釋懷?無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遙遠到她已經不知道究竟是現實還是想象。

那個遙遠的冬天感覺好像斷斷續續地下着雪,南方的阿花從未見過世界被粉刷得如此蒼白。從高低交錯的小矮樓裡朝向東南方向的那個窗口望去,隱約可以看見於漾自行車經過的痕跡,阿花曾努力地辨認過無數次,以至於後來可以毫不猶豫地喊出他的名字。

可今天是週末啊!?阿花拿出日曆仔仔細細地翻着,實在想不懂男孩出門的動機。

“吃飯啦!吃——飯啦!”傳來大廳媽媽高亢洪亮的聲音,阿花有時想象老媽唱着《青藏高原》的樣子,一定不用換氣吧。

懶懶地起身,隨便搭了件外套,阿花故意發出很大的腳步聲下樓。

還是慣例,餐桌上端飯放着稀飯和紅薯加一碟鹹菜。

阿花皺起眉,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拿着筷子在碗裡戳來戳去。

“能有得吃就不錯了”花媽早就看穿了女兒的心思。扒拉着飯,一邊說“今年廠子不景氣,還有幾個早早就另尋他路了……”

阿花無心聽着,咬完最後一口紅薯,便開始收拾碗筷。

花媽看起來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講完了單位的事又開始唸叨着阿花是怎麼樣的粗心大意看看隔壁張嬸的女兒又是如何如何地能幹……水槽裡的水衝得越來越起勁,直到媽媽的嘮叨漸行漸遠。

忙完了一切後,阿花才慢悠悠地踱到房間。

儘管寒風不斷從窗外冒進,但阿花覺得這樣的冷讓人平靜。

天好像亮了些,阿花開始擔心着更早前的黑天裡,於漾是否小心行駛,萬一滑倒了又該找誰幫忙……用開開的話來說,就是瞎操心。可沒有什麼辦法能使女孩的擔憂減少一絲一毫,她現在甚至開始想着男孩什麼時候會回來,如果是正午呢,那個時候太陽也許會有些溫暖,握住車柄的手不至於被凍得通紅;傍晚的話也還好,看着路燈一盞盞亮起,更幸運的話,可以在街口的點心鋪子裡買一包話梅蜜餞;……就怕是晚上了,巷子裡的老黑狗的讓人戰慄……

少女的心思向來細膩溫柔。

漫畫裡無邪燦爛的女主睜着無辜雙眼,男主躲在角落低聲啜泣……阿花想着如果是她的話,會先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想象他發生了什麼難過的事,用一個擁抱能不能讓他的心得到些許緩解,也可能默默陪在他身旁不做聲,緊緊看着他眼角的淚一點點消失會不會更好。

想着想着阿花就哼起了歌。

直到樓下傳來冒着金屬冷氣的剎車聲,阿花

顧不得穿鞋急匆匆地跑到窗口向下望着。

太好了,是於漾!

少年裹着大衣,肩上一隻落滿白雪的揹包格外顯眼,他費力地把車推進棚裡,嘴巴里不時地冒出熱氣。

阿花是很想下去的幫忙的,但還是不行。因爲從頭到尾他都不認識她,她也不想讓他知道“歡歡”這樣簡單又沒有營養的名字。所以靜靜地望着他就很好了。

這個時間點也挺好,剛好下午四點整。不太冷也沒有黑狗的吠叫,一切都很適合。

他真會挑時間啊!阿花這樣想。

阿花曾想過離巷口不遠的小賣部遇見於漾,然後笑着和他打聲招呼。

但那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她只敢遠遠站在一旁。

少年抱着球,汗澿凚地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可樂。阿花記得很清楚,瓶身上印着百世兩個字,霧氣在空氣中淡淡地氤氳着。

他挪開位置後,阿花緊隨着拿了一瓶汽水,挨着百世的橙子水。

阿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那麼做,也許這算是特有的儀式感。

她和他保持着一段距離。男孩髮尾已被打溼,逆光的方向望去彷彿一幅完美的剪影。

他不是很高,不至於乾瘦,身上沒有很濃的書生氣。六班的同學告訴他,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

她去找過他的座位,就在上次月考的時候。他的成績不太好,大概在最後幾個考場,很容易就找到了。

阿花驚喜地撕下他桌面的號碼牌,小心地疊三次,然後藏進書包的夾層。

開開每次下課都會來找她。

插着腰站在走廊上,眯着眼。說着隔壁哪個同學同時交了好幾個女朋友,樓上的學姐打籃球特別地酷最近要參加全國性的比賽,保安亭的大叔今天攔下了幾個校外的混混……阿花聽着,時不時發表自己的看法。

但更多的時候,她們喜歡面向着操場伸懶腰。

有一次開開忽然從身後跑上來,一躍就賴在她 的背上。

憑藉着開開多出十多釐米的身高,阿花成功地被翻倒在地。那是下過雨的早間操,走道地板上的水印浸溼了阿花上衣的一角。

開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阿花正想大聲譴責她。卻留意到迎面走來的腳步聲,她很確定,這和每天放學上樓時不緊不慢的節奏一樣。

男孩揹着書包,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阿花不敢和他對視,只是瞥着眼看。

如果一個人總是擺出很冷靜的神色,讓人看不出情緒的話,大家就會漸漸把它當成很平常的事;但要是每天笑嘻嘻的人忽然在某一瞬間失去表情,周圍的人就會不停地問“你怎麼了”。也許他只是想暫時休息一下而已。

果然,人們總是習慣於常態。

於漾就是屬於前者。他不常笑,準確地來說,阿花從沒見過他笑。但阿花確信他並非不悅。他只是用勇氣去換一些不必要的表露。

也許是錯覺。阿花覺得於漾特地轉頭望向她,雖然是短短的幾秒。

阿花感覺到難堪。因爲她的衣角印出一片污漬。

他會怎麼想呢?覺得她是個馬馬虎虎帶着些邋遢的女孩?或許根本沒有留意到?

阿花瞪了開開一眼。

於漾的背影逐漸遠去。

他總是一個人,至少阿花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是慢慢地走着。彷彿沒有什麼能讓他慌亂。要是她也這樣就好了。

再後來 ,男孩考上了鄰省最好的大學,女孩留在了曾經盼望了無數次的高中。她有時盼望着能在某個拐角再次遇見那個她心心念唸的少年,然後和他說一聲:你好啊!

年少的心動,足以掀起一場電閃雷鳴,表面清風和煦,心底裡,浪潮洶涌。

直到刺眼的陽光從縫隙裡照進,女孩才逐漸甦醒。

真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