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入住天放神府, 微子清絲毫未盡地主之誼,就將人幹晾着,因爲他察覺到了, 這小祖宗的心情如今是複雜的很, 也不知那日匆匆一別, 受了什麼刺激。
微子清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個放蕩不羈且爲所欲爲的大祭司, 倒不是說長生入了仙道後就被折了一身傲骨, 微子清想的, 無非是那個曾經自由的人。
他之前認識的那個長生總是死沒正經的,就像他本來還是個閒散的魔, 看了一場逐照之舞后就起了心趣做大祭司,做了大祭司又不恪盡職守, 半年下來就被革職, 而這個曾經讓魔界所有人都頭疼的主卻一朝被迫爲仙界的玄清神君, 不僅端得是個正人君子,而且還出乎意料的坐穩了數千年。
微子清倒是有些期待, 若不久之後這祖宗直接捲鋪蓋走人了,仙魔兩界會不會炸成一團。
涼風徐徐地吹了三日,長生將‘焚道’扣在臉上,也渾渾噩噩地睡了三日,第三日晚, 微子清晃晃悠悠地坐在了他睡椅手背上。
“現在幹什麼?”
長生起身, 將書冊子扔進了衣袖內, 淡淡一句:“回府。”
“?”微子清愕然, “合着你這睡了三天就回府, 旁的什麼都不做啊!”
“嗯。”也不知睡了三天還爲何有些憔悴的玄清神君擺了擺手,擡步就往外走。
下一刻, 微子清就躺在了睡椅上,單手湊向脣角,象徵性地喊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長生搖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微子清只當他睡了三天睡懵了,而那究竟是真睡還是假睡,恐怕只有長生一人清楚。
這三日他靜靜躺着,以往一些被埋在棉花堆裡,扯也扯不斷的事情陡然清楚了起來。
就如同他和將若,如果最初的遇見都只是巧合,那他們從此以後形同陌路,誰也不會委屈到誰,可當一切事情都變成了早有預謀,那就該另當別論。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瀰漫在心頭,彷彿有什麼緊鎖住了他的心臟,叫人難以呼吸,長生腳下一個踉蹌,身子突然向前一栽,吐出一口烏血,十分駭人。
他順勢盤腿坐下,從衣袖中取出一枚銅鏡,擦拭了乾淨,低聲喚了句:“將若……”
長樂玄清府內,將若正在臨淵上欣賞美景,陡然聽見了長生的聲音,先是一愣,隨後取出衣袖中的銅鏡,有些好奇道:“長生,是你嗎?”
“嗯,你還在長樂玄清府內嗎?”
“你受傷了?”將若此時定神一聽,發覺他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連忙起身往外走,“你在哪裡?”
長生手指摩挲着銅鏡鏡面,沉默了許久,道:“我不知道。”
將若啞然無聲,他都忘了,長生這人自帶路癡屬性,不管變成什麼樣子都是。
將若改口,邊走邊道:“算了,我過去吧,你大概在什麼地方?”
長生依舊不改他的姿勢,四下望了望,慢吞吞道:“我在……一朵雲上。”
恰巧此時,將若伸手推開了府門,一大堆雲浩浩蕩蕩地涌在外面,一望無際。
仙界,雲霧繚繞的代名詞。
“將若……”銅鏡中,長生虛弱無力的聲音再次傳來,“怎麼了嗎?”
“沒怎麼。”將若無聲地嘆了口氣,左手下意識地摩挲着指間的魂戒印記,道:“你等等,我馬上就過去。”
長生不再出聲,將若便收回了銅鏡,而後隱了氣息,化爲狐形。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過後,將若在雲端之上找到了假寐的人。長生睜開眼睛,看着來人,眼中不悲不喜,平靜如海。
“怎麼了?”
“能怎麼樣,迷路了唄,也虧你能找的如此之快。”最後一句話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長生乾笑,左手擡起,將若連忙將他攙扶住,還沒走幾步,身子又往前一栽。
“長生!”
將若將他攬入懷中,左手輕拍他的面頰,“長生?”
懷中人面色漸漸發白,身體的溫度也消失不見,將若連叫了幾聲也沒見他有什麼反應,攔腰將人抱起,匆匆往長樂玄清府趕。
紅楓色澤黯淡,彷彿隨時能枯萎過去一樣,將若心中咯噔一下,右腳踹開了殿門,將懷中昏迷不醒的人安置在了榻上。
將若右手輕輕搭在他腕間,他不懂什麼醫術,單單按了半天,只覺得他的脈時而停止,虛弱的很,就彷彿外面的楓林一樣,隨時打算凋零。
將若將他扶了起來,擡掌將靈力緩緩送出。長生面色漸緩,可偏在此時,體內的蠱毒不合時宜地躁動了起來。
將若一咬牙,硬生生地吞了一口腥甜的鮮血,掌下動作不敢絲毫懈怠,等到長生的氣息穩住時,已然是半個時辰後了。
替長生褪去了外袍,又蓋好了錦被,將若此時連下榻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大口喘了幾口氣,回頭看着昏睡中的人,覺得這人可能得好好睡上一宿。
睡上一宿,那他就可以貪得無厭地也留在這裡了是吧……
將若伸出了手,修長的手指從他脣角滑至他鎖骨處,最後一咬牙,掀開了錦被,小心翼翼地躺了進去。
只一晚,明日早他就離開。
月華如練,悄然無息地灑入殿內,唯恐驚擾了合寢而眠的兩人。
當晚,將若便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與他同牀共枕的人。
他或許是真的很累了,頭一沾上枕頭,意識便有些混沌,不清不楚地陷入了夢境中。
陌生的山水之間坐着熟悉的人。
將若站在遠處呆呆地看了那人許久纔敢上前,地上跪坐的人緩緩睜開了眼,潭水幽深,長生披着一件灰色的長袍,手指轉着血絳珠,淡笑不語。
“長生……”將若大着膽子握住他的左手,與他對視,眸子裡染着濃濃笑意,“真好。”
長生將他的手按住,貼着他的面頰,笑問道:“好什麼?”
“你還在。”將若回答。
指間觸感溫潤,讓人有些恍惚,長生斂眉,突然一個傾身,兩人呼吸交織,他淡淡問道:“將若,你把我當成了誰?”
這個問題,長生不久前酒醉時也問過一次,那時的將若還未來得及回答,他便先醉死了過去,將若想,就算當時長生還清醒着,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將若笑,道:“你便是你。”
長生眉頭蹙起,很顯然,這個答案不能讓他滿意,長生不依不饒地問道:“你把我當成了誰?”
將若眼底都是笑意,溫潤的脣貼上了他的額頭,長生躲了躲,將若雙手捧着他的臉,皺眉道:“別動。”
長生立刻僵住,然後一隻手使勁扯了扯他的衣帶,像是在泄憤,將若哭笑不得道:“你這樣……真是叫人無所適從。”
將若順勢將他摟入懷中,下巴擱在他肩頭,也不說話,彷彿這樣坐在天荒地老纔是好的。
長生擡手就能夠到他的銀髮,手指一轉,圈了一撮把玩,彷彿也不忍心打擾這片刻的寧靜。
山澗溪水叮咚作響,長生換了個姿勢,一手捏住他的後頸,輕輕緩緩地揉着,道:“將若,我問你幾個問題。”
將若雙手環着他的腰,微微頷首,笑道:“有獎勵嗎?”
“貪。”長生瞪了他一眼,揪住他的衣帶又笑了笑,“給你親一口如何?”
將若立即毫不含糊地親了親他的脣角,“想問什麼,我定知無不言。”
長生闔眼,手指一點點地撥着血絳珠,彷彿老僧入定一樣,將若也不催促,目光始終不離懷中人,半晌,長生才問道:“你所愛爲何?”
“所愛自然爲你。”
長生定定看着他,目子裡突然多了些許將若看不真實的疏離,他又繼續問道:“那你所恨爲何?”
將若一愣,薄脣緊抿。
若說恨,他恨得人多了去了,可仔細想來,將若又一時半會想不清楚自己該恨哪些人。
他手指緊握,忽然將頭重重地靠在了長生身上,目光渙散,道了句:“唯一所恨……便是相愛不相識。”
長生手指收緊,最後問了一句:“那你……所願爲何?”
“願歡喜無憂。”
長生突然覺得喉嚨痠疼,他握着將若的手背貼上自己的心口,嘴脣緊抿。
將若冷不防瞧他變了臉色,心頭一驚,還未伸出手就被自己嚇醒了。
身側的人安然酣睡,天色尚未明朗,將若連忙下榻,穿戴好後便出了寢殿。
榻上,長生悠悠轉醒,看着寢殿內的屏風不發一詞。
將若端着青鹽水進來時,長生便坐在書案處,一手揉着額角,裡衣鬆鬆垮垮地,外罩着他那件雪白裘衣,昏暗的燭火給他的面容平添了一分暖色。
將若坐在他身側,將漱口的青鹽水放下,抓過他的手腕,問道:“你昨個是怎麼回事?”
“走火入魔吧。”長生餘光瞥了他一眼,漱了漱口,又道:“我可能還得出去幾日,你留在府內自己當心。”
這便是又不打算帶他了。
將若眸色一暗,面上默然,不動聲色地給長生穿戴好了衣物,看着他離開。
長樂玄清府再次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