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夜晚,我輾轉不眠,我知道,我的所有不眠都只是一個過程,縱然是佛祖還有妙塵師太也經歷過這個過程。我要將這一切都克服,告訴自己,滄海桑田之後,都會是平靜。
直到下半夜,我才入睡,恍恍惚惚進了夢中。夢裡我回到紫金城,去了淳翌居住的養心殿,他憔悴地躺在病榻上,雙目失明,茫然地無助地朝門口望着,似乎在等待什麼,儘管他什麼也看不見,儘管他的世界都是黑暗。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無助的眼神,沒有一絲光彩,像兩口枯死的深井,再也沒法流露出汩汩的清泉,無法激漾人心。
而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賜予的,我讓他盲了眼,又丟棄了他,讓他獨自忍受孤獨與寂寞。我在懲罰他,懲罰他這個傲然於世的大齊天子,拿愛情來懲罰他。愛情,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我愛的是誰,愛誰多一點點。
睡夢中驚醒,天還沒有亮,透過黯淡的燈盞我看到窗外已漸微朦,依舊絮雪輕揚,只是小了許多。屋子裡爐火一直燒着,我覺得口渴,輕聲喚道:“秋樨,我要喝水。”
走過來的是紅箋,她回道:“小姐,秋樨被你安排跟扇婕妤進宮了,你忘了?”
我輕拍一下腦袋:“是的,一時間忘了,是我讓她隨畫扇回去的,有個照應。”
“小姐,天色還早,你多睡會兒吧。”紅箋輕輕爲我拉好被子。蓋住我的肩。
我朝半掩的窗外望去:“紅箋,你出去看看雪還有多大,積雪有多深。”
“好。”看着紅箋離去地背影,我深吸一口氣,想着今日我該出去一趟了。
紅箋進門回話。揉搓着雙手。呵氣道:“好冷呵,雪倒是小了。只是積雪很深。”
我輕輕點頭:“嗯,今日你隨我出去一趟。”
紅箋擡眉看着我:“小姐。你想要去城外的柴門寒院麼?”紅箋的眼神告訴我,我的心思她已然猜透。
對她我不需要有絲毫的隱瞞,只點頭道:“是地,去那裡。”
“要不等雪化了些去,積雪太大。怕是山路都要封了。”紅箋爲我扶了扶身後地枕墊。
我輕輕蹙眉:“怕是來不及了,我心中隱隱地感到不安,有什麼事要發生,我必須去見他一面,越來越快。”
“可是你能肯定他就在那裡麼?倘若不在,豈不是白走一趟。別的倒沒什麼,小姐你身子不好,我怕你經受不起這風雪。”紅箋有躊躇之意。
我對她輕淺一笑:“沒有肯定,看緣分吧。若緣盡於此。我也不會強求,只是我必須去一次。就算爲了我和他之間地情分,也要去一次。結局如何,我不知道,至少我做了,做過無悔。”
紅箋誠然點頭:“嗯,我明白了,今日我陪同小姐前去。”她爲我掩好被角,“你再歇息一會兒吧。”
我看着窗外,天已微朦,說道:“也天亮了,我們用過早膳就去。”
用過早膳,我和紅箋穿上厚厚的衣衫,披上我地狐裘大衣,一人手上握一個手爐,直往庵門外走去。
對着詢問的小尼姑,只說到庵外去賞雪景。
一路上跋涉艱難,積雪很厚,因爲早,走得人極少,往前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山川河流彷彿都凝聚了白色的羽衣,我不明白,爲什麼這樣潔淨的世界會有那麼多地紛擾。或許因爲這些潔淨都是表象,待到冰雪融化,所有的塵埃又會重新盡現,當日的完美也就蕩然無存了。
山巒起伏,看不到往日的模樣,要極力的分辨,才能看清方向。山路崎嶇,好在因爲熟悉,踩下去雖然陷得深,但沒有結冰,勉強還走得下去。
風寒刺骨,夾雜着細碎的雪花撲打在臉上,疼痛不已。紅箋與我相攜着行走,我心生感動,想着這樣的雪日,到最後,陪在我身邊的,依舊是不離不棄的她。
走了約摸都要一個時辰,只聽到紅箋擡頭,手指着前方,激動地說道:“小姐,你看,那家酒鋪。”
我擡眉看去,那家荒廢地酒鋪佇立在風雪之中,整座屋子都被白雪掩蓋,只有那破舊地酒旗還在風雪中飄搖。我心生喜悅,因爲見到酒旗,我知道離那柴門越來越近了。
我們加快了腳步,可是越急走得越慢,積雪太厚,幾乎荒蕪人煙,只有我們的身影行走在茫茫風雪中,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這樣刻骨地荒涼。
柴門越來越近了,近得就在眼前,就在眉間。門前依舊是老模樣,竹籬舊院,園子裡還有被白色掩蓋的幾縷綠意,有種別樣的感覺告訴我,這兒有人煙。儘管瓦房上都是積雪,看不到煙火,可是看到綠意,我直覺這裡有生命的氣息。
心中的欣喜難以言喻,輕啓院門,裡屋的門虛掩着,一切都這麼順意,我徑直朝裡面走去。
一進門,已感覺到陣陣暖意,將身上的寒涼點點滴滴地消融。我顧不了這許多,一直朝裡邊走進,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心裡肯定,楚玉在這,一定在這兒。
他沒有絲毫的掩飾,絲毫的躲藏,坐在我曾經與他烤火的地方,安靜地等我。
我也很自然地走至他的身旁,緩緩坐在爐火邊,動作輕盈,一切都很隨意自然,我當初想着也許會再也見不到,想了那許多,看來都是庸人自擾。
“你終於來了。”他添了一把柴火,火苗瞬間串了起來。
我啓齒道:“難道楚先生不知我何時會來麼?既然知道,又何必在此等待。”
他終於擡眉看着我。那眼神與我邂逅,我就知道,彼此心中的渴望。他柔聲道:“你瘦了許多,這麼些日子不見,瘦了許多。”
我抿然一笑:“反正不是爲伊消得人憔悴就好。”
“可是看了令人心疼。”
“你不辭而別。不就爲了這一次的重聚麼?”我言不答意。避開他地話題。
他輕輕點頭:“是的,因爲我覺得只有這裡才真正屬於我們。從哪裡開始,就要在哪裡結束。”
我將雙手伸在爐火邊。因冷凍了許久,突然加熱,感到微微的脹痛。只擡眉傲然地看着他:“你也知道,我來這裡,就是要結束一切。”
“不是一切。是結束你我之間的緣分。”他很平靜,那平靜讓我有些惱意,近日來,人人都在我面前平靜,唯獨我還是這樣浮亂。
“是,因爲緣已盡,夢已冷。”我冷冷地回道,我要保留我那驕傲的自尊。
他輕輕嘆息:“註定地又豈能更改,縱算我多麼地不想走到最後。可又能如何。就像我在這兒等你。我希冀你能早點到來,可是又暗自希望你能晚些來。甚至等到我白髮蒼蒼再來,那樣,彼此的情分就能更久長些。”他只在瞬間就丟失了剛纔平靜,說這話,讓我心生酸楚,原來,我們都在極力地壓抑自己。
我告訴自己,沈眉彎,都已到最後了,又何必這樣強撐着。有什麼喜怒哀樂,就盡情地流露吧,過了今朝,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微微蹙眉:“是極限了,我一拖再拖,也希望可以再久長些,可是潛意識裡有一種感覺在催喚我,已經是極限了,否則,連這最後一次地機會都要錯過。”
“其實,我真的無法預測到你和我的結局。”他一字一句,從脣齒間說出,那麼的清晰,那麼的有力,又那麼地茫然。
“結局就在眼前,無須再去預測什麼。其實,在最開始,我們都明白,我們是隻有結局,沒有結果的。所有的過程,都只是徒勞。”我看着他笑,很勉強的笑,笑得我自己都不自然。
他亦對我笑:“不是徒勞,哪怕不曾擁有,但是有過,就是美好的,這美好,是我存活於世的理由。我這一生,可懷念的人不多,你,算得上是一個,是至真的一個。”
“忘了吧,都忘了吧。”我喃喃道,想起了妙塵師太對我說的話,她讓我忘了,我此時叫楚玉忘了,儘管忘記是一種逃避,是一種背叛,可我真地想要忘記,也真地想要他忘記。
楚玉搖頭:“你難道忘了麼?許多的事我不想知道,可是卻偏偏知道。許多地事,我想要忘記,卻不能忘記。我擁有平常人沒有的法力,卻也擁有了平常人沒有的悲哀。”他說得這般無奈,無奈得讓我心尖都是疼痛的。
“原諒我,給不了你太多。”
“不,原諒我,給不了你太多。”他接過我的話,急急道。
我們彼此對望,彼此嘆息。
“你一直都在這兒麼?”看着他,我低低問去。
他緩然搖頭:“不,我四處遊歷,這短短的時間,也曾杖劍江湖,也曾茫鞋破鉢,也曾閒隱深山,與從前一樣,飄忽不定。今生,也就這樣罷,成不了仙,做不了魔,就如此飄蕩,有一日算一日,過一年算一年。”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不過這一生,不過煙波裡。”我喃喃道,因爲我實在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好,破碎的我,無法再去支撐殘缺的他。“沒有好,也沒有不好。”
我微笑:“嚐盡了人生諸多滋味,就是如此,到最後,淡如清水,也無苦樂甘甜了。”
他點頭:“我們都是明白人,就因爲太明白,所以才更加迷惘。”
“迷惘只是暫時,撥開雲霧見月明,只是等到那一日,也未必是自己真心想要看到的。”
他緩緩起身,走至破舊的窗邊,我也隨即起身,立在他的身邊。他看着窗外的白雪世界,而我卻看着他,歲月改變了許多,卻沒有更改他的容貌,第一次與他相見,白衣翩然,面如春鏡,眉掃秋風,而今還是這般模樣。而我容顏更改,已非昨日的我。
我知道,我們要說的話還剛剛開始,儘管結局等着我們,可是真的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