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戲園子裡的富貴人本就是來消遣風月的,錦營花陣,倚翠偎紅,有女色就會有男色,只是不知道這家千金是哪個。
消息靈通不說,連跟隨的小丫頭都這樣有膽色。
來的人多,兩步路,汽車走十分鐘也不見得能挪到地方,翹枝說:“杜家公館平常早上八點就坐滿了客人,現在一看,果然是名不虛傳。”
“去過?”
翹枝說沒有:“我在那裡排不上號,連聽杜老闆說句‘你的事體我曉得了’的機會都沒有,再說先生做事情都靠自己,千難萬難也不肯麻煩別人,我們自然不能給先生丟臉。”
許佛綸笑:“跟着我學不到好,也享不了福,就得了一身犟脾氣,往後是要吃苦的。”
翹枝抿着嘴搖頭:“這個世道,吃飽穿暖再有塊容身之地,已經是福中之福,要說苦,能比上先生把我和方漪從死人坑裡撿回來那會?”
舊時的事,都苦不堪言,如今提到了也都小心翼翼。
汽車走的慢,院子裡派了人出來接,抄的是守衛森嚴的近道,跟着的阿嬤撐了把蕾絲洋傘給許佛綸擋着日頭,領路的文人秘書在介紹這間戲園子。
“許小姐不愛往上海來,不曉得這裡的妙處,道光二十二年露香園被火藥局倉庫的爆炸夷爲平地,這塊地承了它的名頭,闢了幾塊地方仿照當初的山館翠岡新建了這園子……”
許佛綸興致勃勃:“我聽說過,顧氏花園有趙孟頫的手跡‘露香池’才改了這麼個名字,他家女眷的畫繡揚名天下。”
她做的是紡織生意,自然對這些事瞭如指掌,何況她手裡坤包上的圖案就是顧繡的“扁豆蜻蜓”,顯然是爲了表達對主家的尊敬和謝意,杜公館的秘書不由得和顏悅色起來。
一路走過來,蒼松翠柳,下了北面橫跨東西的小橋往南,直繞過了四季花卉的大影壁,進了雕紅漆柱架起的二層戲樓。
沿途的女眷見他們這一路進了東家的包房,知道是杜老闆的貴客,無論是面熟的還是陌生的,打聽了清楚,就熱熱絡絡地叫許小姐。
許佛綸餘光掃到了裡間空空蕩蕩的座椅,也不着急進門,示意領路人的下去,索性趁勢和這些貴婦女眷攀談起來,珠寶首飾衣裳言無不盡。
都是極感興趣的東西,你瞧瞧我的包,我瞧瞧你的胸針,再議論誰脖子上盤的項鍊,康秉欽上樓的時候就看她在脂粉堆裡談笑風生。
倒像是又回到了北平,她在的地方,永遠短不了熱鬧。
她眼睛耳朵都四處活絡着,人走近了,她才放開和杜公館小姨太太緊握着的手,轉過身來和他以及他身後的杜老闆打招呼,再陪着進了屋落了座。
樓下又是一陣喧囂。
在上海辦電影首映會的胡幼慈被人簇擁着上來,先見了主人,再向康秉欽行了禮,說笑了幾句,最後纔到許佛綸跟前來。
戲還沒開場,胡幼慈就在許佛綸身邊的側座陪着。
“我就說,誰家的孩子這樣機靈。”許佛綸的目光留在她身後的兩個姑娘臉上,剛纔在汽車外面,就是這倆丫頭眉目含春地嚷嚷,要瞧瞧那個漂亮人物。
胡幼慈坐直了身體:“原先跟着我的,都結了婚有了身孕,一個是上個月來的,這個小的前天才到身邊,知道的話嘴裡也藏不住。”
許佛綸說:“這也沒什麼,全看你怎麼調教了。”
話不重,胡幼慈的心卻是一顫:“是我魯莽了,先生放心,今天離開戲院,我就將人換了。”
許佛綸笑笑:“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說的是誰,胡幼慈心裡明白。
自從那天在北平,許佛綸豁出名節保住榮衍白一條命起,她就將她視作恩人,但凡許佛綸說的,她言聽計從。
至於爲什麼,不用說,也說不明白。
胡幼慈低聲說:“先生一心爲了我好,我心裡明白。”
許佛綸不再開口,身後如芒在背,她迫不得已回頭看了眼,康秉欽正側着身體和杜老闆說話,餘光都沒有掃到她這裡。
冷漠疏離。
可在等她回過頭去,那樣無形的壓迫感又捲土重來。
虛僞!
戲開場前,有小徒弟層層傳報上來,說二位貴客已至,杜老闆起身陪着笑請康秉欽稍坐,親自下樓迎人。
除了三天前提到的孫司令,餘下的那個就該是小丫頭們嘴裡的漂亮男人。
樓下人聲鼎沸,是這一路都沒聽見過的熱鬧。
許佛綸站在窗戶前,分明像被涌在風口浪尖上。
正是險要的關頭,那個倨傲的男人偏偏還要推波助瀾:“佛綸?”
他站在她身後,要置身在這場熱鬧裡,可目光卻始終是落在她的身上,他的意思很明顯,是給正要上樓的那位添一回堵。
或者說,他們今日見着,做這齣戲,她就是籌碼。
這是是非之地,她不能言,也不能怨,還要配合着把戲演周全。
那天清晨他的話,全是在敲打她,被人算計,是不夠聰明。
自從她登上那趟前往上海的火車,這一切就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他們合謀讓她自投羅網,雖然中途有插曲,但最後她還是來了。
榮衍白和康秉欽,有可能還有那位杜老闆。
上海的地界,她來,在未成功之前,是沒有容許脫身的機會的。
林祖明以她爲誘餌讓榮康二人失和,以致反目成仇,自相殘殺,這出美人計,在他死之前都會永遠唱下去。
棋子與棋手。
攪弄起的黑白風雲,她身不由己,他們也身不由己。
六十八層臺階,腳步聲緩緩上來,每一聲都踩在她心尖上。
他站在身後,淡淡地說:“你去。”
他相信她能聽懂,也信她識大局,這一路走來,她都是最完美的助手。
許佛綸轉過身,餘光已經瞥到重重的人影,她笑:“我如果不依呢?”
說着話,她的手指甲勾他西裝的鈕釦,衣襟大敞,露出他裡面的白襯衫,指甲一劃就是道傷痕。
“也可以。”他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指,他寧願她不聽話。
不聽話的時候,她就是他一個人的。
許佛綸卻甩開了他,眼睛裡盡是笑意:“我是說,不依你……們。”
她的聲音落得輕,卻重重地砸在他耳朵裡。
他笑起來,殘忍又無情:“你會看着我和榮衍白死,你比較喜歡,哪個在先?”
她看着他,沒有說話。
康秉欽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陰謀算計,殺戮利用,這就是我們的世界,佛綸,我就是在這裡愛上了你。”
居心叵測的時候,他纔敢說一說真心話。
聽起來,很不可信。
許佛綸拂開他的手,嗤笑:“算了吧,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和榮衍都好好地活着。”
他們活,她才能好好活着。
依附而生,相互利用。
她從房間裡離開,正碰上客人迎面走過來,杜老闆先看見了,就笑:“我忘了許小姐和榮先生是至交,方纔應該請着一同前往的。”
該是至交的人卻沒怎麼說話,笑容溫和守禮,衝她點了點頭,接着轉向康秉欽,本該是死敵的兩個人反倒熱切地攀談起來。
話裡話外,都是圍繞着座上炙手可熱的東南王,以及眼下瞬息萬變的局勢。
南方情勢兇險,若不擴張勢力,只怕難敵其萬一。
如今山東因鹽稅被抗議的鹽民截留,張督辦擡出他的名言“大炮開兮轟他娘”,手下依令而行,用對付老天爺的殘暴手段鎮壓鹽民,引發此起彼伏的暴動,內亂頻發自顧不暇。
山東和與東南五省近在咫尺,對於喜歡在秋高馬肥的時節,正好作戰消遣的孫司令而言,這樣的天賜良機,如何能不好好把握?
當然,這是許佛綸從他們的對話裡聽出的言外之意。
風花雪月的場合,戲臺上正演一出《白蛇傳》,船伕唱是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天賜的良緣說的是人也是時機。
唱的人無意,聽得人卻心照不宣。
許佛綸覺得累,站起來身困體乏,叫了翹枝跟着,先到安靜的包間裡歇一歇,眯個盹。
可這裡確實沒有太平地,翹枝將她扶進沙發裡,小聲說:“剛纔我見着鸞姐男人了。”
“他不是在天津嗎?”
翹枝說:“是這個道理,我生怕看錯了,還叫小丫頭去問了問,他是跟着自己的學生來散心的,那女學生是郭布羅氏的義女。”
郭布羅氏,廢帝皇后的孃家?
許佛綸皺眉:“他們有不同尋常的表現?”
翹枝搖頭:“大庭廣衆,諒他們也不敢胡來。”
一茬接一茬的怪事,讓人不堪其擾。
許佛綸點頭,表示知道了:“倒杯茶給我,頭疼得很。”
杯子送到跟前,那勉強壓抑的呼吸卻是換了個人。
許佛綸驀地睜開眼,榮衍白笑着,坐到她身邊,一臂扶起她:“這幾日在外頭不好嗎,看起來比剛分別的時候疲憊很多。”
茶水喂到嘴裡,他的人也跟着捱過來,隔着一盞杯子,氣息疊在一起。
許佛綸瞪了他一眼,水喝不到兩口,就讓他接了過去,剩下歸他。
佔了便宜,他猶自得意:“如今在這裡,見了阿佛,也知道久旱逢甘霖的意味了。”
他的聲音,低啞的不行。
許佛綸半撐起身子來,幾乎要偎進他懷裡,捏了他長袍的襟子拉到眼跟前:“倒是怎麼旱着了,且說給我聽聽,說得不好,連甘霖也不得了。”
小姑娘淘氣,什麼樣的太歲爺都敢惹。
他笑,擒住了她的一雙手腕將人給壓在了沙發裡,傾身相就,偷香竊玉。
得了自由的囚徒,禮教優雅,早叫丟到腳後跟了。
榮衍白恨不得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上下貼合,嚴絲合縫的纔好。
偏生這枚香玉生了刺,嬌滴滴地笑,眉眼卻是冷的:“人窗戶那兒看着呢,我配合的好麼?”
他的心,瞬間就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