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就能讓我活着?”
許佛綸就着他的手指蹭了蹭,因爲是笑着的,神態柔順嫵媚,可眼神卻冷靜而固執。
他的手勁很大,她掙扎得狠了,下巴微微發疼。
許佛綸皺了眉,很快又笑出聲來:“看起來現在的我讓你很憤怒,可你有什麼立場生我的氣呢,你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的上司,頂多算是個露水情人,情人之間也需要言聽計從嗎?”
過去七年,他們很少這樣疾言厲色地對過話,最近卻越來越頻繁。
康秉欽晃神,她已經從他掌心裡逃走了。
重獲自由的女孩子容光煥發,她說:“可就算是丈夫或者上司,我的個人自由,也不是你能夠左右的,對不對,康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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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秉欽哂笑:“佛綸,你想被誰左右?”
榮衍白嗎?
“你真的喜歡聽話的女人?”
許佛綸撫摸他領口的徽章,莊嚴又森冷:“周小姐唯你的命令是從,袁小姐也很聽話,至於柳小姐和你以前的情人們更是不用說,可你爲什麼獨獨留從不肯順從的我在身邊七年,又不加干涉?”
當然,只有這次是例外。
所以,但凡遇到榮衍白,事情就會不同嗎?
他不言。
許佛綸卻緊追不捨,捱過去,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因爲你覺得在我們的感情之間,榮衍白已經構成了威脅,承認吧,康秉欽,你已經愛上我了。”
承認這件事,會很爲難嗎?
他是個倨傲的男人,不會忍受威脅,更不會忍受逼迫,許佛綸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任何反應都不會意外。
康秉欽直起身來,眼睛裡都是冷笑:“你好自爲之。”
他來的迅速,去的也突然。
許佛綸端着的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捧在手心還是熱的,嫋嫋娜娜的霧氣蜿蜒而上,最後也不知道打溼了誰的眉眼。
榮衍白從門外進來,斗篷的大毛被浸溼了一塊。
她挪開眼:“下雨了?”
榮衍白笑說:“不想去給康長官送把傘?”
“他不缺。”
許佛綸想了想,覺得沒意思,喝完了茶纔開口,“讓你看笑話了。”
離了那人,她的神態瞬間就凌厲起來,像蹙着鋒芒利刃的武器,言笑之間就可以見到血光,這樣毫不避諱的進攻卻成了最無力的防禦。
他坐在她對面,端起另一杯茶。
這杯茶並不是給他的,想給的人,卻又不稀罕。
許佛綸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加以阻止。
榮衍白說:“明明知道他的性子,還這麼咄咄逼人,你是個聰明人,爲什麼要做傷人傷己的事情?”
許佛綸不答反問:“榮先生在錯綜複雜的勢力裡從來都獨善其身,爲什麼這次要與林家交惡,而且他的背後是總統和參政院,於臺門百害無一利,真的是因爲商會獨缺我這個女商人嗎?”
這是榮衍白對周介暉的回答,她聽說後,一笑了之。
榮衍白也笑了。
都是聰明人,說破了反而尷尬。
很久之後,許佛綸纔開口:“我知道傷人傷己,可還是忍不住想試試,在沒有得到答案前總是懷抱着無限的希望,要不然這七年,該怎麼過呢?”
情字難解。
人越有深情,心就越柔軟,所以更容易受到傷害。
康秉欽不懂,不代表他也不明白。
榮衍白說:“他能在軍情告急之時抽空見你,說明你的希望,還是有可能圓滿的。”
可能二字,最是傷人,像甜言蜜語後,再狠狠給她一刀。
這麼些年希望和失望交疊,反反覆覆地折磨,還不如一刀斃命來的乾脆利落,得虧她命大,纔沒輕而易舉地交代了。
許佛綸不置可否:“託榮老大吉言!”
風雨停後,在臨湖的洋房裡沒有多做停留,榮衍白提出要帶她出港看看風景。
外頭仍然溼冷陰沉,李之漢和周介暉再三勸阻他保重身體,可他執意如此,所以臺門的隨行只好浩浩蕩蕩地跟隨。
碼頭上熱火朝天,離開很遠,還是能清晰地聽見工人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許佛綸臨窗看了半晌,說:“如果有天我在北平混不下去了,很想來榮老大的地盤入個夥分一杯羹,不求大富大貴,只要每天能有熱湯果腹片瓦容身,我就很滿足了。”
說的可憐,可她眼睛裡的精光卻另有深意。
榮衍白不動聲色:“只要許小姐有足夠的資金入股,這些都好說。”
不折不扣的奸商。
許佛綸好笑地望他一眼:“資金沒有,衣裳料子倒是管夠,往後但凡北平出港的貨都從臺門的碼頭走,榮老大意下如何?”
榮衍白要笑不笑:“裝卸自家的貨如果再收佣金叫人笑話,雖然省下的錢七成歸許小姐,三成歸我,然而我又不得不爲此給工人多付工錢,許小姐可真會取巧。”
許佛綸搖搖手指:“當日昌泰的人馬盡數投奔想容,我本想着昌泰是商會的元老,需要給榮先生留情面,無奈榮先生不予理會,所以我收容昌泰夥計和資金成爲最大的股東並沒有什麼不對。”
榮衍白很認同:“生意場上無父子,是昌泰自尋死路。”
“所以說,”許佛綸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這裡的碼頭拒絕裝卸想容的衣裳料子,也會叫別人看笑話,三成的錢好歹算是榮先生的進項,聊勝於無,請榮先生笑納了。”
榮衍白始終興味盎然地聽着她的言談,不發一語,眼睛裡卻滿滿的笑意。
因爲現在的許佛綸,從剛纔的房間裡走出來後,朝氣蓬勃。
船行至靜水處,他讓放下一條小船,兩人共乘。
一分鐘後,許佛綸仍舊攏着大衣坐在船頭看着他:“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船在水面上盪漾,一起一伏。
榮衍白指了指船邊木櫓:“許小姐隨意。”
隨意是什麼意思?
許佛綸看着他,好半天才緩過神,小聲說:“榮衍白,我不會划船。”
榮衍白不可思議地看她:“許小姐不是鄱陽人嗎?”
“鄱陽人就一定要會划船?”許佛綸倔強地回瞪他,“你這都是聽誰說的,難道你從小在北平長大,每天早上都要吃焦圈蘸豆汁兒嗎?”
榮衍白無言以對。
許佛綸看着斗篷邊在眼前無助地飄蕩,突然就笑了:“榮衍白,你是不是也不會划船?”
他嗯了聲。
於是兩個不會划船的人在衆目睽睽之下,飄在水面上對峙了幾分鐘,許佛綸的腿都要坐麻了,站起身跺了跺,驟晃的船身險些把榮衍白掫到水裡。
隨行見勢不對,忙不迭順了懸梯將兩人拉回來。
許佛綸低着頭還在笑。
不防他突然住腳,意味深長地說:“今天的事,許小姐最好還是忘了。”
哪一件?
她摸摸鼻子,說:“好。”
榮衍白的表情,顯然不信。
遊船回到岸邊,周介暉站在浮橋上,神情凝重,見二人上岸這才低聲開口:“十五分鐘前,康長官的座駕在五大道遇襲,爆炸聲太大,驚動了住在此處的滿清遺貴和退居的政要,事情恐怕瞞不住了。”
“哦?”
周介暉看了許佛綸一眼,又說:“附近的一棟洋房裡是新發展的青年團成員,大約有五六個人,據說領頭的是袁家的二小姐,死傷不明,所以這次爆炸是針對康長官還是蘊君小姐還不得而知。”
榮衍白說:“那就打聽清楚救治康長官的醫院,送許小姐過去。”
許佛綸拒絕:“不是說好今晚在起士林飯店請你吃飯,送我去醫院幹什麼?”
榮衍白饒有興味地打量她,最後索性放棄了:“可以,許小姐請先行一步,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最多一個小時。”
許佛綸還是被這一個小時誘惑了,車行半道,她讓掉頭,司機似乎早有準備,只應了聲就轉道去了醫院。
她找到康秉欽的病房很容易,看到袁蘊君也絲毫不意外,只是點頭笑笑:“袁小姐還好嗎?”
袁蘊君嘆了口氣:“我沒事,學生們也沒事,只是秉欽他的後背被傷了三寸長的口子,警衛重傷兩人,死了四個。”
許佛綸挑眉:“這麼說你和你的學生,不小心暴露了?”
袁蘊君搖搖頭:“如果只是一場爆炸,可能會讓我這麼認爲,但就在剛纔父親發來急電,調任秉欽爲代理國務總理,陸軍總長之職和軍權另交由合適人選接管。”
臨陣換將,這場仗還打不打了?
許佛綸問:“誰是合適人選?”
“原國務副總理趙世行,原衆議院議員朱承繼。”袁蘊君低聲又說,“這兩個人我並不熟悉,只知道好像是父親的故吏,平時不顯山露水,知之甚少。”
這樣行爲處事的人,最爲致命。
背後的房門打開,醫生護士盡數離開,許佛綸這纔開口:“這些話應該跟他說,我只知道做生意,更不懂這些了。”
袁蘊君皺眉:“許小姐不進來看看秉欽?”
“不進去了。”她轉身,擺擺手,“我約了人吃飯,有時間再來看他吧,再見!”
康秉欽靠在牀頭,手邊就是那封早已爲他備好的電令,袁蘊君走過來替他收好:“木已成舟,你還受着傷,先別爲這些雜事煩心。”
他閉目養神。
袁蘊君試探着說:“剛纔許小姐來了,問了問你的傷勢,她很擔心你。”
康秉欽驀然睜開眼睛,目光落在闔住的門上,外面靜悄悄的,瞬間讓他心煩意亂,他掀被子下地。
袁蘊君一把按住了他:“你這是做什麼,小心傷口裂開,許小姐有事耽擱了,說過會再來看你,你且等等。”
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對他早已失望至極,既然離開,大概是不會再來了。
康秉欽重新躺回牀上:“你也累了,去休息。”
他閉上眼睛,後背的傷那麼疼,把他的心都要撕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