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聞言怔怔,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等要求。
沈應話一出口才覺太過強人所難,“原是我胡思亂想。”
她畫技靈動,他一時異想天開,竟然想着能畫出其中一人相貌。
陸遐眸光凝着手中之筆,再三斟酌道,“…你當知道人像並未有那麼大助力,盤查纔是要緊,畫那人只是唯恐你我二人忘記了。”
“當然…你若記得樣貌,我便盡力一試。”末了又補了一句,“成與不成,我可不擔保。”
陸遐固然能畫人像,沒見過那人還是頭一回,此刻心中也是躍躍欲試,筆尖蘸墨提袖靜待他回憶。
女子斂眸肅容有寒霜之色,甚至可以說是清冷,偉岸身影久久沒有動靜,陸遐挑眉看來,詫異道,“不是要畫?”
她已經準備好了,反倒是他半響沒有動靜。
“我忘了…你如今不宜費神。”
沈應眸光掃過她腕間紅痕,微微一頓,按住手中之筆緩緩道。
妙雲師太不許她抄經文,畫人像同樣費神,今日一番對峙其中糾葛難明,她眉間泛了不易察覺的疲色,確實不宜再耗心力。
陸遐脣間幾乎要溢出嘆息了,既知她不宜耗神,他爲何惹她動心起念,偏生這個關頭又猶豫,按耐不住心頭火起怒道,“要畫的人是你,讓我不要費神也是你,你待如何?”
女子嗓音怒極,是在怨他優柔寡斷?沈應自知理虧,這般猶豫怕是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得緊,只正色溫聲道,“是我的過錯。”
不論唐突她還是爲了方纔反覆無常,惹她生怒,都是他的過錯。
他有凜徹靜深的性子,道歉時卻也謙和真誠。
陸遐說不出方寸盤旋的是何感受,一顆心揪緊得幾乎要喘不過氣…明明…她想要的不是這般結果。
今日之事不全是他的過錯,也有自己在一旁推波助瀾,她實是不該借作畫試探他…
今日結果…還不如不試…
心口一片水光淋漓,胸口盤旋的酸楚幾乎不能成言,半響垂眸低聲道,“真要我歇息,不如速戰速決。”
她摩挲着腕間紅痕,沈應聞言要來探她手腕,陸遐怎能讓他再次得手,旋袖回身警覺望來。
他吶吶收回大掌,輕咳了一聲道,“一個時辰,不能再多了。”畫不完也不能讓她繼續。
“好。”
“眼睛是細長的,眼尾有些上揚…”
沈應聽她早前那番話,真正開始回憶心裡倒是踏實不少,她若一言道有把握,他反倒有些拿不準。
陸遐鋪開新的宣紙,飛快勾勒出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睛看着可是這樣?”
“唔”他湊前沉思,看着她遞來的宣紙,“…像又有些不像,從下往上看的時候有些冷厲…”
從下往上…陸遐揣摩着他的角度,另畫了一雙細長的三白眼,他終於點了點頭,“這個像一些。”
“鼻子有些勾,是個方臉的漢子…”
陸遐依着他所言,慢慢勾勒,他有時候拿不準要停下許久,所幸她也不是急性子,便靜靜的隨他想去,待他所見盡述完畢,紙上赫然是一個方臉男子,細長的眼睛微露兇光,看着性子冷硬之人。
沈應接過她手中宣紙,端詳墨跡道,“有六七分了。”到底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許是記憶有差,但她此畫已有六七分神韻。
女子立於案前,左手提筆側頭細看那人畫像,她臉色冷凝。
“怎麼了?”
“這人…”她走到身側細看,指着畫像,“…總覺得在哪裡看過…有些臉熟…”
她初來端州,除了容膝閣人還有刺史府中人之外,並不認得誰,此刻眼熟便有些蹊蹺。
不是容膝閣的人。
陸遐心知這眼熟來得奇怪定有原因,細細回想府中之人相貌,難道是府中僕役…?不對,不是府裡…
是在某處見過的…
那會是在哪裡?自打受了鞭傷,她在刺史府裡能去的地方並不多,派來看守的軍士她俱見過,年紀也不相符,尤其畫中之人像是個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
不是府裡,再往前就是端州軍追捕她的時候了,領頭之人死在沈應手上,其他人俱是黑巾蒙面,看着也不太像。
不是他們。
凝神再看那人樣貌,腦中飛快閃過一絲什麼,可惜念頭來得太快,陸遐捕捉不住。
原不想她如此費神,可一番對峙加上畫像,也花了近兩個時辰,沈應不欲她凝神苦思,口中勸道,“橫豎畫已完成,晚些再想也是一樣。”
她眼下沒有頭緒,只得依他所言,此時畫已完成,陸遐心神一鬆頓覺睏意上涌,當真是沾枕即眠。
她困極沉沉睡去,沈應不好在屋內待着,只在院內稍坐。
這一覺直至落日西斜,原本以爲沈應在,起身才發覺榻上枕被依舊,他竟沒有歇息?
院子裡不知是何味道,客房裡也聞得一股甜香,她稍整儀容,推門出去,沈應尋聲看來。
“這是什麼味?”院子裡香味更加濃郁,她詫異道。
沈應擡頜,示意她道,“隔壁院子。”
兩個院子相隔不遠,動靜相聞,不然那日赫連昭也就不會在牆上看戲,晚間過來相問了。
此時隔壁院牆升起嫋嫋白煙,伴隨着誘人的香氣,陸遐住的院落也不落下,那煙氣過了一會兒更濃,陸遐有些擔憂,向着沈應道,“怎麼煙氣更濃了,怕是走水了罷?”
“不會不會!”她話音剛落,赫連昭從牆那角冒出頭來,她笑得明媚,在牆上招手道,“姐姐快過來,等你好久啦!”
這…陸遐看她利落翻牆,一時愣住,上一回她沒見識過,只在沈應話裡聽他提起,眼下真見着了,方知戚遠潮爲何擔憂,她簡直是一隻跳脫的小兔子。
懷着身孕,牆是那麼好上去的嗎?
陸遐還未回神,她又從牆那頭探出來道,“蕭大哥也一起來!”
沈應走到她身側袖手,“走吧,你睡着的時候她來邀好幾回了,我道你晚間沒睡好,等你醒了再說。”
他既然應承,倒不好不去,陸遐與他入了隔壁院子,一入院門不遠處,地上有一火堆,那香甜的味道就從火堆裡散發出來,走得近了更加濃郁。
“好了嗎,別是焦了?赫連昭扶着肚子,一面指揮戚遠潮,“用樹枝,仔細燙手。”
戚遠潮見他們來,揚起笑顏,他一面用樹枝將火堆裡的番薯掏出來,一面道,“剛好熟了,你們正趕上時候!”
赫連昭心急,用樹枝去撥,火堆裡便滾出好幾個黑乎乎的紅薯,冒着熱氣味道極爲誘人,她圍着紅薯來回打轉,嘟囔着,“怎麼還那麼燙…”
“剛烤好小心手上起泡,你個小饞貓!”戚遠潮回頭看得憋笑不住。
她臉上倒也沒有羞色,反而皺鼻得意道,“是肚裡的孩兒饞,不是我饞。”
“是是是。那勞煩孩兒告訴我明日想吃什麼,爲夫我好早作準備。”
赫連昭便笑嘻嘻道,“明日想吃魚。”
“成,明日看我大顯身手。”
他們兩人相處有趣,赫連昭有些跳脫,戚遠潮倒也包容得緊,陸遐看得雪腮漾笑。
赫連昭待稍涼一些,便擇了個最大的,遞在陸遐手中,笑道,“姐姐嚐嚐,好吃讓他再烤,不必客氣。”
戚遠潮是個好說話的,赫連昭使喚他也不惱,“她說得對,橫豎紅薯還有,不夠我再烤,你們快趁熱吃。”
盛情難卻,陸遐便不再推拒,她食量小,分了大半與沈應,只餘一小塊小口秀氣地吃着,好奇道,“哪裡來的紅薯?”
“唔…山上撿的,沒人照看個頭不大。”赫連昭吃得雙頰鼓鼓,她原來埋頭吃着,不知怎麼一頓,口中動作也慢了些,陸遐當她是噎着了,溫柔道,“怎麼不說話?”
赫連昭笑着湊道陸遐跟前,“好姐姐,幫我取帕子。”
她臉上吃得跟花貓似的,紅薯烤得焦黑,秀顏上也抹了,睜着那雙琥珀瞳像個半大的孩子,陸遐忍笑語意更軟,“…在哪裡?我幫你擦擦。”
赫連昭厚着臉皮讓陸遐動手,她雖然懷着身孕,行事卻讓人覺得憐愛,陸遐取過帕子替她擦乾淨,赫連昭指着她也笑,“姐姐臉上沾得了,過來我幫你擦。”
她臉上有麼?陸遐不知就裡,被她指掌柔柔帶住去往一旁,赫連昭與她站定,取出帕子卻不擦臉,她輕輕掀開陸遐袖子,細腕間泛開一圈圈紅痕,看得腕上指痕瘀傷,蹙眉惱道,“我還當是我看錯了。”
她咬牙切齒,柳眉倒豎,“下手沒輕沒重的,姐姐你可不能慣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