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辰
嬴稷對張祿的話不能苟同,也沒有聽全,但是最後一次回頭時,在揚起的塵霧裡,那個人單薄孤獨的身影,眼中浪潮般翻涌的寂寞,已深深地收進他的心底。
像滿目蒼綠中獨自凋零的一朵枯葉,讓嬴稷衝動地想要跳下車去撿起它。他想倒回去,他想要留下來,他想親自去撫平那無邊無際的寂寞。
但他不能。
他沒有這麼做,他還有很多事情。
不過,嬴稷下定決心要去徹底瞭解張祿,他對這個人的好奇,已達到了不可自拔的境地。
春秋戰國諸侯爭霸,狼煙四起,實爲禮崩樂壞,紛繁混亂.各國的說客遊俠,宣揚主張,實現抱負,你來我走,好不熱鬧,至於國君貴族,也是能用者用之,不能用者棄之,自由得很。對於這個張祿,秦王卻不能放任自流,許是對他太過在意而過分看重,又許是對他過分看重而太過在意。
人總是這樣,對於纏繞身邊極盡妖嬈的藤,會感到厭倦,甚至千方百計要除去,然而瞥見獨立一隅靜默開放的花,卻情不自禁想要上前撩撥一下。
晚上,被傳召的王稽姍姍來遲,風塵僕僕,一臉倦色。
嬴稷等得火大,斜他一眼:“王大人,來得好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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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稽擦汗:“還好,還好吧,”
嬴稷把案几一拍:“你還想不想幹下去了?”
王稽滿不在乎地脫口而出:“反正一個小官,大王想擼便擼,也沒幾級了。”
嬴稷更加來氣:“你還振振有詞起來了,難道還是寡人對不住你,你自己有理不成?”
王稽心不在焉,含糊幾聲:“嗯……好了,臣知錯了,大王莫氣。”
嬴稷冷冷道:“別以爲寡人看不見你,你做了什麼我就都不知道,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耽誤了多少事?”
王稽揉揉鼻樑:“若真誤了事,大王也不叫我好好在這裡了。那裡能有什麼事,不過是千篇一律的例行其事、按部就班罷了,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又有什麼關係。”
嬴稷哼了一聲:“你隨便鬧去,總有一天看有沒有人還幫得了你。”他壓了火又道,“今天叫你過來,是要問問關於你推薦給寡人的一個人……”
王稽突然來了些精神:“大王是指張祿先生吧,怎麼樣,這次臣算不算給大王立了大功,大王你最初死活不信我,現在這麼器重他,倒把我這頭等功臣給忘了。”
嬴稷表情緩和了一些,若有還無地笑了一笑:“你倒是會打蛇隨棍上……寡人問你,他到底是個什麼來歷?”
王稽撓撓頭:“臣不是都給大王說了嗎,就是臣從前說的那些啊。”
嬴稷不耐煩道:“你說什麼了!他是何方人氏?家裡都有什麼人?又是得罪了誰?從前都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啊。”
“這個,無所謂吧。”
“我也不太清楚,當權人物唄。”
“這些有什麼關係啊,總不好逼問人家。……大王你能用則用……”
甭管秦王問什麼,王稽不是搖頭就是唏噓,什麼也回答不上來。
嬴稷終於惱了,把一冊書簡連帶毛筆砸了過去:“一問三不知,你辦的什麼事!”
“我只是順便替大王蒐羅人才,又不是本職,哪裡知道那許多。”王稽一邊辯解,一邊拿手去抹濺在臉上的墨汁,誰料越抹越黑,不一會兒,整張臉都成了花的。
嬴稷哧得笑了出來,擺擺手:“滾。”
王稽果真扭身,道:“那臣就告退了。”他一步步離去,心中依然沮喪未消,暗自嘟囔:“平時也沒召見我幾次,現在又想起來了……”
嬴稷又喊住他:“等等。”
王稽嚇一跳:“大王?”
嬴稷嘆口氣:“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這算自暴自棄還是怎麼着?今後還是收斂些吧,別再攪事了,成不成?”
他表情誠懇,莫逆之交般真心關懷的語氣,王稽也只好跟着嚴肅起來:“臣知道了。”
嬴稷又道:“這麼着吧,你替寡人查一查張祿的過去,再來向我說明。”
“真的?”王稽大喜過望,一下子變得抖擻起來,“大王真的讓我去調查?”
嬴稷有些奇怪:“是啊,怎麼了?”
王稽樂滋滋的:“好,臣一定不負大王重託,把此事辦妥。”
嬴稷囑咐他道:“事情辦得牢靠些,千萬莫讓別人知道。……你去吧。”
王稽走了幾步,再次被秦王叫住。
“等等。……我問你,男人和女人有什麼區別?”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王稽回頭,咧嘴一笑:“沒試過女人,不知道。”
又是一日.
“那天寡人召見了王稽。”秦王道,彷彿是不經意間提起。
“唔。”張祿面向着秦王擡起頭,看到往日銳利清朗的眼睛裡遍佈了血絲。
“寡人讚賞了他,因爲他向寡人舉薦了先生。”嬴稷似乎也發現了張祿目光之所在,掩飾性地去揉眼睛。
張祿跪下來:“請大王削去臣的職位俸祿,用以嘉獎王大夫。”
嬴稷有些尷尬:“……你何必如此,這和你有什麼相干了……寡人是沒怎麼嘉獎他,但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不知道他原來的狀況……”
“數年之前,他憑着驍勇善戰屢立軍功得以封爵,加升都尉領軍。寡人去觀摩他們練兵時,認識了他。那時候寡人覺得這個人頗有些趣味,他既不因我是國君而前倨後恭曲意逢迎,也不因我年紀尚小而對我有輕視之意,雖然行爲舉止肆意放誕,卻也爽直可喜。後來寡人又得知,此人嗜好男風,不近女色。他自己於此毫不在乎,四處張揚,爲了一個倡優搞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他與那倡優尋歡作樂,對其極盡寵溺,雖然不致違犯軍規,卻也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還因爲爭風吃醋與人大打出手,弄得到處烏煙瘴氣。寡人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便把他調進宮內衛戍,沒想到那倡優最後跟人跑了,他一怒之下,私自帶宮中警衛去砸人家府邸,想逼人家交出人來。人都跑了,自然是交不出什麼來,可帶那倡優跑的不是別人,正是國舅華陽君的甥男,又豈肯善罷甘休!國舅做了那麼久將軍,並不是好說話的人,虧得王稽有三五好友力保,寡人也順水推舟,只撤去他的官職,冷藏起來了事。……如今情勢你也看見了,許多地方也並不能由寡人做主,何況他消沉老實了一陣後,卻不知悔改,依舊吊兒郎當的,寡人就是有心提舉他,也得等他安穩一段再尋契機。”
張祿垂了頭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嬴稷便只當他默許,又道:“叫他來,其實主要是問詢你的事。”
張祿擡起頭望他:“大王……”
嬴稷輕輕一笑,自顧說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倒還不如寡人呢。……你放心,寡人現在不是要問你什麼,一些無謂的私事,你既不想說,定是有難言的苦衷,我又怎麼會逼迫於你。寡人那麼做絕不是懷疑先生,要知道,寡人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突然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停住話頭,深呼一口氣:“先生高屋建瓴,爲我秦國指明瞭道路,我對先生只有無尚的信任與聽從。……其實,寡人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你在秦國能過得舒坦一些……我想知道,怎樣才能讓你不寂寞……”
話一出口,氣氛不知爲何會變得有點怪異。
沉默了片刻,張祿就勢俯身下去:“如果大王是要表示對臣的恩寵,那已經足夠,不需要再多了。臣感激涕零,一定會誓死爲秦效力的。”
嬴稷急急地去扶張祿:“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祿恰好擡身,於是嬴稷手一滑,正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你的心,到底放在什麼上邊?……”
張祿僵了一下,手竟沒能抽回來。
四目相對,秦王亦覺不妥,連忙把手放開:“先生莫怪,……寡人只是想表示對先生愛惜之意……”
張祿張了張嘴,聲音出口有些沙啞:“臣明白大王的意思。”
真空般的寂靜,似乎說什麼都不是那麼回事。
無話可說的嬴稷懊喪地咬住下脣,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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