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情海波瀾

幾回花下坐吹蕭,銀漢紅牆人望遙。似此星辰非咋夜,爲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芭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未曾消——

黃仲則

要知孟元超所最尊敬的人就是師父,倘若點蒼雙煞只要他磕頭,他爲了保全師妹的性命,或者還可以考慮,但如今段仇世聲明這三個響頭是替他師父磕的,此頭一磕,就敗了師父一世英名,他還如何磕得下去。

孟元超大怒之下,揮刀霍霍,立即向點蒼雙煞狂攻,哪知段仇世正是要他如此,孟元超應付點蒼雙煞的毒掌,本來已是感到爲難,一旦沉不住氣,當然就更難應付了。

卜天雕恨極了呂思美,獰笑說道:“臭丫頭,你有眼無珠,膽敢傷我,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的兩隻眼珠!”揮舞着血淋淋的手臂,着着向呂思美進攻。呂思美抵擋了幾招,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

孟元超一面要運功抵禦毒氣的侵襲,一面要處處照顧師妹,激戰中只聽“嗤”的一聲響,孟元超的衣襟給段仇世撕去了一幅。

段仇世哈哈笑道:“孟元超,你還要硬充好漢麼?可惜,可惜!可惜你這身武功。我本來不想取你性命的,你卻非要送死不可!”

段仇世以爲孟元超已是釜底之魚,哪知笑聲未了,假山石後,亂草叢中,忽地飛出一條黑影,閃電般的就向他撲來了。

這個人不用說當然是雲紫蘿了。但孟元超卻不知道。

雲紫蘿平生最爲愛潔,但爲了不想給孟元超看出她的廬山真相,竟然不惜把污泥塗滿面上,而且撕下了一幅黑色的衣裙,包住了她的一頭秀髮。

雲紫蘿運劍如風,唰的一招“白虹貫日”向段仇世的太陽穴刺去,段仇世吃了一驚,心道:“這妖婦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好厲害的劍法!”百忙中霍的一個“鳳點頭”,移形換位,反手一掌。

劍光掠過,段仇世只覺得頭皮一片沁涼。原來他的半邊頭髮,已是給雲紫蘿的利劍好似剷草一般的削掉了。

雲紫蘿全憑三招劍法取勝,第一招未能刺傷敵人,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可惜!”迅即身移步換,第二招“玄鳥鏟砂”就向卜天雕殺去。

段仇世的輕功與雲紫蘿本來不相上下,但因先要避招,然後進招,他那反手一掌,就落在雲紫蘿後面,連她的衣角都沒碰着。

卜天雕一來是本領不及師弟,二來是受了傷,只有單掌可以應敵,他可避不開雲紫蘿這一招專門剋制毒掌的劍招了。

卜天雕一掌劈將過去,只聽得卜的一聲,掌心的“勞宮穴”已是給雲紫蘿的劍尖穿過。

雲紫蘿抽出劍來,反手一招“玉女投梭”,恰恰迎上了段仇世打來的毒掌。

凡是練毒功的人,身上有三處要害是決不能讓敵人傷着的,一是額角的太陽穴,一是腹下的丹田穴,一是掌心的勞宮穴。勞宮穴倘給刺傷,毒掌就要廢了。

段仇世識得厲害,連忙收掌換招,饒是他退得快,青光閃處,雲紫蘿劍鋒掠過,也在他的手臂劃開了一條三寸多長的傷口。

卜天雕掌心洞穿,毒功已廢,大吼一聲,倒躍三丈開外。他雖然還練有其他功夫,但毒掌不能使用,如何還敢戀戰?

段仇世這點輕傷,比起他的師兄,簡直算不了什麼一回事。但卜天雕不堪再戰,他自是孤掌難鳴,當然也只好走了。

這一晚新月如眉,月色本來就不怎麼明亮,加以雲紫蘿的身法又快,她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鶻落的不過三招就打敗了點蒼雙煞,孟元超看也未能看得清楚。

三招奏效,雲紫蘿吁了口氣,偷偷的再瞧了孟元超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孟元超叫道:“窮寇莫追,請恩公回來,受我一拜!”話猶未了,雲紫蘿已是翩如飛鳥的越過圍牆連背影也不見了。

他只道雲紫蘿是去追趕敵人,卻怎知她是滿懷辛酸,避免和他見面。

可是她畢竟曾經是孟元超最親近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孟元超所熟悉的。孟元超雖然沒有見着她的廬山真面目,但在她越過圍牆之際,匆匆一瞥之間,已是禁不住心中一動,覺得這個人的背影似曾相識了。

孟元超正自心中一動,想道:“這人是誰呢?”忽聽得呂思美噗嗤一笑,但跟着卻“哎喲”一聲,身子搖搖欲墜。原來她鬆了口氣,頓感四肢痠麻,支持不住了。

孟元超大吃一驚,連忙將師妹扶穩。呂思美喘了口氣,說道:“我歇一歇就沒事了。咱們多虧那人相救,你去請她回來吧。但她是個女子,你看不出來嗎?可別恩公恩公的亂嚷了。”孟元超這才知道小師妹是因爲他大叫恩公而失笑的。

孟元超定睛一看,只見小師妹面如金紙,眉心隱隱有股黑氣。不禁嘆了口氣,說道:“小師妹,你不要逞強了,我扶你回房歇息吧。我知道你想報恩,但那位恩人倘若願意和咱們見面,她自己會回來的,倘若她不肯和我們見面,我去追也追不上。”

呂思美倚偎着師兄,說道:“奇怪,她爲什麼救了咱們,又避免和咱們見面,你可猜想得到她是誰嗎?”

孟元超道:“我怎麼知道?你的身體要緊,別管她是誰了,早點兒歇息吧。”

孟元超話雖如此,心中已是隱隱起了猜疑:“該不會是紫蘿吧?如果是她,爲什麼不肯讓我見面?八年來我受盡相思之苦,難道她就不思念我麼?”突然想起自己從前和雲紫蘿讀過的兩句詞:“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心中一片茫然,但也懂得了雲紫蘿不肯見他的那一份無可奈何的心境了。

呂思美躺在牀上,她得了師兄之助,給她推血過宮,覺得稍爲舒服了一些,不過腦袋還是沉甸甸的,渾身骨節,也仍有一陣痠麻的感覺。

但她雖然感覺疲倦,卻是睡不着覺,她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師哥。她見孟元超倚在窗前,臉兒朝外,不禁問道:“師哥,可是她回來了。”

孟元超翟然一驚,回過頭來,茫然問道:“你說誰呀?”

呂思美笑道:“瞧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以爲我說的是誰?當然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子了。”

孟元超道:“你還在想着她?她早已去得遠了,不會再回來了!”

呂思美道:“咦,你怎麼知道?”

孟元超道:“你不是說她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麼?我的看法也是如此。她若要見咱們,那就不會走了。”

呂思美道:“哦,那麼你不是在想她卻又想誰?”

孟元超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心道:“小師妹爲我受了重傷,我卻老是在想着雲紫蘿。”當下像哄小孩子一樣的哄呂思美道:“我什麼也不想,只是想你安心養病。我給你一顆藥丸,你吃了乖乖的睡吧。”他給呂思美吞服的是一顆少林寺秘製的“小還丹”,治內傷最爲有效。這顆“小還丹”是義軍首領冷鐵樵送給他的,一次他作戰受傷,冷鐵樵把從少林寺大悲禪師那兒討來的三顆小還丹給他,他捨不得全吃,留下了一顆。

呂思美吞了藥丸,笑道:“你把藥九當作糖果哄我睡覺麼?但我還是不想睡。”

孟元超心念一動,說道:“你以前看護我的病,時常給我唱歌。我不會唱歌,吹蕭給你聽好不好?”

呂思美喜道:“好呀,好呀!我記得在小金川的時候,你和宋帥哥常常一個吹蕭一個唱曲的。我已經有許久沒聽過你吹蕭了。”

孟元超道:“可惜騰霄不在這兒,沒人給你唱曲。”當下輕輕地吹起蕭來。吹的是一支江南民間流行的小曲,曲調本來是甚爲輕快的,但孟元超雖然吹出來了這輕快的曲調,心中卻是充滿着悲苦之情。

因爲這正是八年前他在這個園子裡,時常吹給雲紫蘿聽的一支小曲。

呂思美不知原委,卻是聽得心曠神怡。她記得在小金川的時候,宋騰霄也曾給她唱過這支小曲。在音韻悠揚的蕭聲之中,她好像又聽到了宋騰霄在她耳邊低唱了。

“莫不是雪窗營火無閒暇,莫不是賣風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訂幽期錯記了茶藤架?莫不是輕舟駿馬,遠去天涯?莫不是招搖詩酒,醉倒誰家?莫不是笑談間惱着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兒加了萬種千條,好教我疑心兒放不下!”

這支曲子,本是江南一帶的歌妓從“西廂記”的曲調變化出來的,描寫張生遠去之後,久久不歸,鶯鶯惦念之情。只因文辭活潑風雅,故此流傳民間,甚至文人學士,大家閨秀,也歡喜唱。

呂思美聽得心曠神怡,心中充滿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陽春美景,在野花遍地的林子望,孟元超倚樹吹蕭,宋騰霄曼聲低唱。

眼前的幻景漸漸模糊,呂思美不知不覺的入夢了。

一曲奏終,餘音繞綴。孟元超心裡卻是充滿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圖畫,只是這圖畫已經沾滿了灰塵,顏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臨行前夕,就在這個園中,就在園中的茶藤架下,他最後一次給雲紫蘿吹蕭,吹的就是這支曲子。

他記得自己曾對雲紫蘿說道:“我不是張生,你也不是鶯鶯。我一定還會歸來,在這茶藤架下,爲你吹蕭的。”

如今他回來了,他守着自己的諾言,他並不是負心的張生,但云紫蘿卻像鶯鶯那樣的另嫁他人了。

園已荒蕪,茶藤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雲紫蘿來聽他吹蕭了。

但這怪得了雲紫蘿麼?

他又記得,在說了那番話之後,雲紫蘿幽幽的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但願如此。但願能夠再聽到你的蕭聲。”

她給他吟了一首黃仲則的詩:“幾回花下坐吹蕭,銀漢紅牆人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芭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她對他說道:“如果你遲不歸來,我將不知有多少個無眠的晚上,要爲你而風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猶在耳!他決不相信雲紫蘿會忘記了他!或者這隻能怪造化弄人吧?

呂思美睡着了,蒼白的臉上暈着一抹輕紅。想必她是在做着一個美夢吧?可惜我的美夢已經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小師妹已經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飾自己心底的悲傷了。

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水淡星稀,秋風蕭瑟,秋草枯黃。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蕭,把一腔鬱悶,藉着蕭聲發泄出來。

“秋心如海夏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蕭聲也似乎充滿了秋意了。

“紫蘿,紫蘿,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聽得見我的蕭聲嗎?你聽得見我的蕭聲嗎?”

孟元超的蕭聲其實是吹給雲紫蘿聽的,他在盼望,盼望雲紫蘿聽見他的蕭聲,會忍不住偷偷回來出他一面。

月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後的這個希望世幻滅了!

蕭聲飛出荒蕪的園子,給秋風吹入幽林。幽林裡雲紫蘿正在一步一回頭。

雲紫蘿是聽見他的蕭聲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蕭聲如怨如募,如泣如訴,雲紫蘿聽得癡了。以致她背後偷偷的跟着一個人,她也沒有發覺。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喚她,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儘管一步一回頭,腳步卻沒有後轉。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勢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師妹的美滿姻緣,也必將爲我破壞。”雲紫蘿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腳步在向前行,一顆心卻回到了與孟元超相處的往日了。

“幾回花下坐吹蕭,銀漢紅牆人望遙。”八年前她是一個坐在花下聽孟元超吹蕭的少女,她的容顏必是像春花一樣的嬌豔,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樣的盛開。

八年後的今天,她也還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樣蕭瑟,她的容顏也像秋天一樣的憔悴了。

充滿秋意的蕭聲飄入幽林,傳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傷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決不能再見元超”,雲紫蘿心想。

可是天地雖大,如又何處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楊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兒?她去哪兒?

“我的後半生大約只能在江湖飄蕩了。唉,華兒呀華兒,娘只是爲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兒子,她邁開大步,再不回頭。

此時天邊的殘月,已經墜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後,有一個人發着嘿嘿的冷笑,從亂草叢中鑽出來。

這是一個雲紫蘿絕對料想不到的人。

讀者諸君,請你們先猜一猜,這人是誰?

原來他就是雲紫蘿的丈夫,蘇州的名武師楊牧。

楊牧裝作假死的時候,曾經對妻子說過,是爲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這樣做令得雲紫蘿極是難堪,初時雲紫蘿本來是不同意的,她曾經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淚苦苦相勸,甚至她要向丈夫發誓,從令以後,決意把孟元超忘掉,只愛丈夫。可是楊牧掩着她的口,不許她說出誓言,因爲他知道妻子的心並不屬於他,即使發了誓也是沒有用的。雲紫蘿拗不過丈夫,她也不願兩個人的感情受損傷,最後才終於被迫同意,同意替她文夫隱藏這個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麼隱僻的地方躲藏起來,怎想得到他是跟蹤自己?

但即使雲紫蘿發現了他,也不會認識他的,他戴了一張製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這是遠在他結婚之前,一個朋友從苗區帶回來送給他的。雲紫蘿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這樣一張面具。楊牧平常的裝束也全都換過了。

楊牧發出嘿嘿的冷笑,從亂草叢中鑽出來,心裡想道:“紫蘿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我就在她的後面。不過今晚的變化卻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從今以後,你只當世上沒有楊牧這個人吧!”當晚的情景浮現眼前,他還清楚的記得,在他說了這句話後,雲紫蘿伏在他的身上,淚下如雨。

如今雲紫蘿的背影正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起了當晚的情景,再看了看正在消失中的妻子的背影,不覺發出嘿嘿的冷笑,在他心裡自己嘲笑自己道:“我只道可以贏得她的芳心,誰知竟是一敗塗地!”

原來他的真正用意並非是如他所說的那樣,要成全雲、孟二人,恰恰相反,他雖然扮作情楊失敗的角色,其實卻是不甘於失敗的。他之裝作假死,退出情楊,不過是作爲一種手段,當如一場賭搏,希望在這場賭博之中,可以把失去的妻子的愛情,贏取回來!

他知道雲紫蘿感情的弱點,他這樣做了之後,雲紫蘿一定內疚於心,也一定十分感激他的。感情的變化是微妙的,俗話說得好:將心換心,說不定經過了這場情變,雲紫蘿給他感動,會真正的愛上了他。

他的估計是這樣的:在他失蹤之後,他的妻子未必會跑去找孟元超,很可能是懷着內疚的心情,守在家裡,等他回來。

這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做法。他當然也曾想過,他的估計未必都會實現,但最少有一半可以成功的希望,正如賭博一般。

如今“骰子”已經擲出來了,“賭博”的結果揭曉了。他的妻子不但馬上去找孟元超,而且從令晚的事情,他更知道了雲紫蘿是深深的愛着孟元超,遠遠在他的估計之上!

可是他卻不知道雲紫蘿是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之下,經過無數次的內心交戰,才跑去找孟元超的。他估計其實也沒有錯,雲紫蘿的確是十分感激他,並且對他懷有內疚之情。

如果雲紫蘿知道,她一向認爲是正人君子的丈夫,尤其在這次事情之後,她大爲佩服,認爲“偉大”,甚至想過要重新技回他的懷抱的大夫,竟是這樣一個工於心計的人,她將如何震驚呢?

雲紫蘿的背影已經消失了,楊牧心中的波浪卻還沒有平靜。

“不錯,她現在是離開孟元超了,她沒有讓孟元超認出是她,但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呢?這還不是爲孟元超嗎?

“她甘冒生命的危險,拔劍與點蒼雙煞相鬥,打敗了點蒼雙煞,卻又不讓孟元超知道。她爲了使孟元超得到美滿的姻緣,不惜犧牲自己,這纔是真正的深心相愛啊!”

想至此處,楊牧不禁妒火中燒,再又想道:“即使將來宋元超和他的師妹成了婚,即使將來紫蘿重新歸回我的懷抱,但她的心還是留在孟元超那邊的,我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心,又有何用?”

突然一個念頭從他心中升起:“要她死心,除非把孟元超殺了!”“對,只有這樣,方能泄我胸中惡氣。殺了孟元超,縱然我還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孟元超也是得不到她了。”

可是怎樣才能殺掉孟元超呢?他剛纔伏在牆外,挖了一個洞偷看,孟元超惡鬥點蒼雙煞的情形,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現在他閉上眼睛,好像還看到孟元超揮刀霍霍,矯若遊龍的身手。

楊牧雖然妒心如焚,卻還未失自知之明,他知道憑他這點本領,如果去殺了孟元超,只怕非但殺不了孟元超,反而要給孟元超殺掉!

工於心計的楊牧,想來想去,終於給他得到了一個主意,是借刀殺人之計,他有辦法可以幫忙點蒼雙煞殺掉孟元超。

主意打定,他不再跟蹤妻子,轉了一個方向,卻去追蹤點蒼雙煞了。

東方現出了魚肚白,路上還未有行人,只有點蒼雙煞。

點蒼雙煞從雲家逃跑出來,估量已跑出二十里開外,感到有點疲勞,開始放慢腳步。

段仇世受的只是略損皮肉的輕傷,算不了什麼,他的師兄卜天雕可就慘了,卜天雕給呂思美砍了一刀,又給雲紫蘿刺了一劍,呂思英那一刀幾乎砍掉他的一條手臂,雲紫蘿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勞宮穴”,更是把毒掌廢了。

卜大雕的資質不及段仇世,他練的“黑砂掌”,足足用了十年功夫,如今斷送在雲紫蘿的劍下,若要重頭再練,只怕十年也未必能夠再練成功了。

一路上卜天雕罵聲不絕於口,罵孟元超,罵“小妖女”,更詛咒那個心狠手辣的“醜妖婦”。當然他不會知道這個“醜妖婦”乃是豔名曾經傾動蘇杭的絕色美人云紫蘿!

段仇世聽他罵聲不絕,似乎有點厭煩,忽地淡淡說道:“我倒是有點佩服孟元超呢!”

卜天雕呆了一呆,叫道:“什麼?昨晚你也是吃了他們的虧的,怎的卻佩服起仇人來了!”

段仇世道:“其實孟元超並不是咱們的仇人,咱們的仇人是他的師父。”

卜天雕怒道:“我的毒功斷送,就是因他而起,你也給他的師妹斬了一刀,你還說他不是咱們的仇人!”若非卜天雕一向敬畏這個師弟,他就要破口大罵了。

段仇世點了點頭,說道:“你也說得不錯,經過了昨晚這一戰,咱們當然也是和孟元超結下了粱子的了。但我還是禁不住佩服他。”

卜天雕道:“你佩服孟元超什麼?”

段仇世道:“我佩服他是一條硬漢子,還有他那一路刀法,我也很是佩服。說老實話,單打獨鬥,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昨晚得見呂壽昆衣鉢真傳的刀法,也算得是不虛此行了。”

卜天雕道:“如此說來,這個仇你是不想報了?”

段仇世道:“這也不然,佩服和報仇是兩件事。不過我倒想用另一個法子報仇。”

卜天雕道:“什麼法子?”

段仇世道:“我還未曾想得出來,不過我是不想和他性命相鬥了。我要把本領練得比他高明,叫他甘拜下風。”

卜天雕知道這個師弟比他更爲任性行事,他所想的事非做到不可。卜天雕的武功本來不及師弟,如今毒掌已廢,更是必須倚靠他了。是以卜天雕雖然心中不忿,卻也不敢發作。只好說道:“我是不行的了,但願你好歹也給咱們出這口氣。”

說話之間,忽然見有一個人匆匆向他們跑來。

卜天雕擡頭一看,只見來的是個衣衫襤樓的漢子,一件打滿補釘的藍布大褂,油膩膩的發亮,遠遠就聞到一股臭殊,一張蒼白的臉孔,簡直沒有半點血色,跑起路來,腳尖沾地,輕飄飄的像一縷煙,倒是跑得很快。

卜大雕暗暗嘀咕:“哪裡鑽出來的這個怪物,倒像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鬼遊魂。”他正自滿肚皮怒氣無處發泄,心裡討厭,便即轉過身指着那漢子罵道:“你這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東西,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們後面幹嗎?”

那漢子淡淡說道:“卜先生,請你不要罵人,我看你現在也是狼狽得很,樣子並不見得怎樣好看啊!”

卜天雕大怒道:“好呀,你這個鬼東西居然敢譏笑我,你老子今晚雖然打輸了架,要打發你諒還可以!”他的毒功雖廢,其他武功還在,大怒之下,用那傷得較輕的手,一掌就向這個漢子打去。

那漢子說道:“何必如此動怒,你焉知道我是對你沒有好處的呢?”聲音仍是冷冷冰冰的,臉上毫無表情。

只聽得“蓬”的一聲,卜天雕一掌打在那人身上,那人不過微微一晃,卜天雕卻是不由自己的連退三步。

卜天雕哪裡知道,這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東西”卻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楊牧本是個甚爲注重儀容,平日衣着極其講究的名武師,因他暗暗地跟蹤妻子,雖然戴上了人皮面具,也還恐防萬一給雲紫蘿看破,故此扮成這個樣子。

他知道卜天雕的武功已經給雲紫蘿廢掉,是以敢於受他一掌。內功的造詣,他本來就比卜天雕稍勝一籌,卜天雕在惡戰重傷之後,和他距離更遠,這一掌當然絲毫不能傷害他了。

段仇世畢竟比師兄有見識得多,當下連忙將卜天雕拉開,說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閣下大約是不想給我們知道你是誰吧?好,那我也就不請問閣下的高姓大名了,只是想請問閣下有何指教?”說話中透露他業已看出楊牧乃是戴了面具,並非以本來面目示人。

楊牧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段先生不愧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爽訣的說了。實不相瞞,你們昨晚之事,我都已知道,你們要不要向孟元超報仇?”

卜天雕道:“要又怎樣?你的武功雖然不錯,未必打得過孟元超。哼,哼,要是我沒受傷,我看你至多不過和我打個平手罷了,你又焉能幫助我們報仇?”

楊牧說道:“不錯,我是打不過孟元超。但不能力敵,便當智取。只要你們依計行事,我自有辦法叫孟元超跪在你們面前,給你們磕頭!”

卜天雕半信半疑,呲牙笑道:“你當真有這能耐?好,你辦得到孟元超給我們磕頭,我給你磕頭。”楊牧淡淡說道:“那倒不必。”

卜天雕道:“師弟,我知道你不想殺掉孟元超,若能令得他給咱們磕頭,這個仇我也可以當作是已經報了。”

段仇世望了楊牧一眼,說道:“但我倒是很想知道,閣下爲何這樣熱心,要爲我們報仇?”

楊牧說道:“實不相瞞,我和孟元超也是結有樑子,並不僅僅是爲了你們。”

段仇世道:“哦,原來如此!”

楊牧緩緩說道:“所以你們如果是同意的話,咱們倒不妨彼此合作,做一宗交易。”

段仇世冷冷說道:“你算是找到了買主了。這是一宗見不得光的交易吧?”

楊牧哈哈一笑,說道:“不錯,現在天還未亮,這的確是見不得光的買賣。”

卜天雕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的辦法如何?”

楊牧說道:“孟元超有個好朋友,名叫宋騰霄,這個人你們想必知道?”

段仇世道:“他們在小金川的時候,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聽說這人的武功不在孟元超之下。”

楊牧點了點頭,說道:“我見過他的武功,比孟元超稍差一點,孟元超有個孩子。”

話猶未了,卜天雕忽地罵起來道:“胡說八道,孟元超還未娶妻,哪裡來的孩子?你這不是存心來騙我們嗎?”

楊牧說道:“卜兄,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未成親也可以有孩子的,這是孟元超的私生子!”

卜天雕是個渾人,搔搔頭皮,想了半晌,明白過來,說道:“公的和母的住在起就會有孩子,不一定要拜堂成親?對,對,你是說得不錯,但這又怎樣?”

楊牧說道:“這個孩子,如今正由宋騰霄將他帶來蘇州。他們走的是大路,你們很容易就可以在路上找着他。”

段仇世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是要在這孩子的身上做文章。”

楊牧說道:“不錯,咱們報仇的辦法就是要着落在這孩子的身上。宋騰霄的武功雖也不弱,但他要保護孩子,決計不是你們的對手。你們可以在他的手上把這孩子奪來。”

卜天雕道:“我們要一個小孩子幹嗎?沒的自討麻煩!”

楊牧哈哈笑道:“孟元超的孩子在你們手上,你們要他如何就是如何,他還敢不依。”

卜天雕一拍腦袋,說道:“是呀,這樣簡單的道理,我怎樣沒有想起!”

楊牧取出一塊漢玉,繼續說道:“孟元超從未見過這個孩子,你們說的他未必相信。但他不認識這個孩子,這塊玉他是一定認識的。”

原來這塊漢玉乃是孟元超臨走那晚,留下來給雲紫蘿的。他是個穩重的人,臨走之時也曾想到,世事難惻,恐怕將來會有什麼意外啊,是以留下這塊家傳的漢玉,囑咐雲紫蘿,她在孩子長大之後,交給孩子。萬一有甚意外變化,夫妻父子,不能團圓,留下漢玉,也可以當作父子相認的信物。

雲紫蘿嫁給楊牧之後,有一天給楊牧發現她收藏的這塊漢玉,問起她來。雲紫蘿一來以爲孟元超已經死掉,二來感激丈夫對她的恩義,便也不再隱瞞,把這塊漢玉的來歷,對丈夫說了。

那一晚雲紫蘿帶孩子出走,臨走匆匆,找不見這塊漢玉,只道是自己記錯了,收藏的地方,想不起來,只好算了。她可沒有疑心到丈夫身上,卻不知正是她的丈夫偷去的。

楊牧取出了這塊漢五,接着說道:“你們把孟元超的兒子搶了過來,將這塊玉掛在他的頸上,就可以帶他去見孟元超了。不錯,孟元超是個硬漢子,但三個響頭交換自己的親生骨肉,我想,這三個響頭,只怕孟元超還是非磕不可的了。”

卜天雕大喜道:“好,好!這個辦法好極了!”

段仇世冷冷說道:“不錯,這樣一來,我們的仇算是報了。但在這宗交易之中,你想得到的好處又是什麼?”

楊牧咬一咬牙,恨恨說道:“我要得孟元超的性命。”

段仇世道:“哦,你和孟元超竟有這樣的不共戴天之仇嗎?不過,他既然給我磕頭,我可不能替你殺他了。”

楊牧說道:“用不着你們動手,在他向你們磕頭的時候,我自會用暗器取他性命。”

楊牧身上有見血封喉的暗器,心裡想道:“即使孟元超不肯磕頭,他見了孩子也必心神大亂,我用毒箭殺他,不費吹灰之力。”

段仇世道:“還有什麼另外的條件嗎?”

楊牧道:“有。不過,這可要稍微委屈你們了。”

卜天雕道:“你幫了我們這個大忙,我們稍稍受點委屈也算不了什麼,你說吧。”

楊牧說道:“事情過後,我會偷偷跟在你們後面,第二天方始在路上會見你們。那時我的裝束可能完全改變,變成了和現在大不相同的另一個人。不過我的聲音你們當然是記得的,是嗎?”

卜天雕道:“當然記得。但你這樣做卻是爲了什麼?”

楊牧道:“我要那個孩子。請你們千萬不要說穿你們是認識我的。我見了你們之後,會裝出大怒的神氣,痛罵你們,並且和你們動手,請你們不要見怪。你們裝作給我打敗,讓我把孩子搶去。”

卜天雕皺起眉頭,說道:“要我們點蒼雙煞敗在你手下,這不能!”

楊牧道:“那就讓我吃點虧了,你可以打我一掌,甚至把我打傷,但最後你們還是要讓我把孩子搶去才行。”

卜天雕道:“好,這樣倒還可以。反正我不想要那野孩子。”

楊牧大喜道:“這麼說,這宗買賣算是成交啦!”

原來楊牧打的是個如意算盤,他把孩子搶了回來,雲紫蘿知道了消息,總有一天要自己回來找他。她當然不會疑心是他殺了孟元超,何況孩子也可以證明孟元超是給點蒼雙煞殺的。他可以說是因爲不放心雲紫蘿,所以跑去蘇州,在路上遇上點蒼雙煞的。那時情敵已除,雲紫蘿又一定會感激他肯冒性命的危險爲她搶回孩子,那時他還會贏不到雲紫蘿的芳心嗎?

算盤打得如意,可惜他錯算了一着,沒有把段仇世算準,段仇世雖然是個惡名遠揚的魔頭,但卻不是如他所想象的一個卑鄙小人。

當楊牧說出這兩個條件的時候,段仇世一直是在旁邊靜靜的聽着,不發一言。他沒有戴面具,卻和戴上了人皮面具的楊牧一樣,面上毫無表情。

楊牧只道大功告成,伸出手來,說道:“段大哥,這塊玉交給你了。三天之後,晚上三更時分,我在那個園子,恭候你們兩位的大駕。”他來的時候早已知道宋騰霄帶着孩子走路,走得較慢,落在他的後面,約有百數十里之遙,是以他把時間算得很準,估計三天之內,點蒼雙煞一定能把事情辦妥,回到雲家。

不料話猶未了,段仇世突然一掌向他打去!

楊牧這一驚非同小可,但他畢竟是個臨敵經驗極爲豐富的名武師,猝然遇襲,雖驚不亂,霍的一個“鳳點頭”,金剛六陽掌已是發了出來迎敵。

不過,他雖然應變得快,在這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段仇世的巨靈之掌,沒有給他打着耳光。但段仇世的掌鋒在他耳旁掠過,楊牧的面門已是感到火辣辣的作痛!

楊牧的金剛六陽掌一招六式,奇正相生,變化莫測,段仇世的本領雖然遠在楊牧之上,但因未曾見過這路掌法,亦是不敢輕敵。一擊不中,斜躍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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