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牌子的白色運動鞋、淺藍色牛仔褲和白色的T恤,再配一條純銀項鍊,白天或夜晚,牽着女朋友的手漫步於一條鳥語花香且寧靜的小路上……從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九龍就一直期待和幻想着如此美秒浪漫的大學生活。在火車上的他又一次這樣想到,卻只想了一半就不由得深深嘆口氣,覺得那是一種奢侈,更是一種虛榮!
無聊的他想起給復讀班的幾個同樣考上大學的朋友打電話,他們有的也在路上,有的已經到了。他們的言語中透露出無比的興奮和激動,他只好勉強表現出同樣的情緒。當他們說到自己送別了誰和被誰送別時,他撒了謊。今天上午,本來會在候車室外的廣場上親身體驗到電視劇或現實中司空見慣的送別,卻被他的一個莫名的謊言給拒絕了。當大剛問及他的上車時間時,他說是今天凌晨的五點鐘,所以他們幾個只好來個提前的送別,說了很多祝福的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希望被送別,這可是之前多次渴望過的情景啊。或許是受不了送別時的傷感和感動,也或許是擔心今日的送別,以後會成爲一種隱形的負擔,因爲送別的理由不盡相同,有期待、友情或愛情。當他得知彩子在他前一天來到縣城的姨姨家時,他還幻想過是否她會揹着他們單獨來送別,所以他上車前好幾次離開候車室,在廣場上尋覓着那張迷人的臉,既擔心又激動,擔心看見她時該說些什麼,激動那份隱藏在友情中的暗戀之情。雖然最終沒有看到她,但他不願承認是自作多情。
因爲他是匆匆的過客,所以總覺得窗外的異地風景如畫似詩,巍峨的大山,蜿蜒的河流,炊煙裊裊的村莊,高樓林立的城市……卻始終缺少了那份親切和留戀。不知是在哪一站,一下子上來很多人,站臺上有很多送別的人。在車廂裡離他不遠處有位嘴裡含着張車票的男人,肩上扛着一個大皮箱,後面緊跟着一個拿着手機的女孩,女孩後面是一位提着一個皮包和一個書包的女人,他們是一家人。男人找到座位後直接踩在別人的座上硬是將大皮箱塞進貨架上,然後接過女人手裡的書包擱在皮箱上,等那女孩子坐下後,他們對只顧低頭玩手機的她說了一番話後下了車,並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她。這使他想起自己和姐被哥的車接走時,父母一直送到巷口,隨着車子的遠離,他們的身影一點點變小,面孔一點點變模糊,而那種從未有過的思念之情現在…現在纔在他的心裡一點點萌生。
在火車上,似乎暮色來得更早些。迷迷糊糊的他突然聽到一直默默無語的姐的說話聲。
“你要不要把書包放在架子上呢?”九龍姐親切地問。
“謝謝你,姐姐!”一個女孩子爽朗地說,“我這書包裡裝的都是吃的和喝的,放在上面反而不方便。”
“你是要去旅遊嗎?”九龍姐又問。
“不是,我是去上大學。”那女孩答道。
“就你一個人嗎?”
“是的。”那女孩笑呵呵地說,“本來我媽是叫我哥來送我,但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一定可以順利到達學校的!”
“那你很堅強啊!”九龍姐誇獎道。
他聽到這裡,不耐煩地把頭偏向窗戶那邊,不打算繼續聽下去。她們也沒有再聊下去。此時的車廂裡很吵鬧,打牌的,放歌的,說笑的,所以他一直處於半醒半睡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聽到姐的說話聲。
“你還挺孝順的,錢夾裡裝着家人的照片!”九龍姐又誇讚道,“這個男人應該是你的父親吧,看起來還挺年輕的!”
“他也很帥,可惜他不在了!”
“不好意思。”九龍姐道歉說。
“沒關係的。”那女孩低聲說,“就是高考前一個月的事,那時我在學校裡進入高考複習的最後衝刺階段。當時是一個月只放兩天假,高考前最後那次放假,我的表姑姑突然來接我,叫我等高考完再回家去,並說這也是我媽的意思,我還以爲是我媽想叫我高考前好好休息幾天,所以我就沒有懷疑什麼。等高考一結束,我就打車回到家裡,那時我才知道我爸已經沒了,他是個騎着摩托三輪車收廢品的,夜裡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拉煤車撞了。我雖然連我爸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但我不怪我媽,或許這也是我爸的意思,要不然他出事時爲什麼在我身上連一點預兆都沒有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你,也不敢想象你現在的心情。”九龍姐聲音顫抖地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只希望你……”
“謝謝你,姐姐。”那女孩笑呵呵地說,“不幸使我和我的家庭發生了很多變化,但它不能成爲我們生活中永遠的絆腳石。不過,我真的很想我爸!”
他聽到這裡,心情豁然開朗,並意識到不幸帶來的傷痛需要埋藏在心裡,傷痛引起的改變需要向着陽光。被無情的天災破壞的家園需要我們重建,被可怕的意外奪去的幸福需要我們彌補。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突然坐起來看看這位女孩子,而是從車窗上漆黑的玻璃裡偷悄悄地看她的影子。此時,她起身去上廁所,竟然每隻手裡緊握着一根木柺杖!
此後,他一路上都在笑眯眯地欣賞着窗外的風景。
如果把時間比作一條漂有花瓣的河流,我們就是隨流而行拾自己想要的花瓣的人。對於那些回頭時發現的不小心錯過的花瓣,我們多數人會返回去,當返回來時發現還需要返回去,因爲我們在得到了錯過的同時錯過了更多不該失去的,那些錯過的花瓣就是我們久遠的過去;對於那些擡頭時不經意間看到的花瓣,我們多數人會趕過去,當返回來時發現還需要趕過去,因爲我們在得到了不會失去的同時失去了更多不該錯過的,那些先得的花瓣就是我們短暫的未來;與其如此惡性循環,倒不如低頭儘可能拾起身邊的那些花瓣,因爲它們是我們的現在。時間不容許隨意延長或縮短!
中秋節的晚上,九龍跟兩個也沒有出去旅遊的室友就在校園西門外的那家土菜館裡吃飯。來到大學的一個月裡,他幾乎是兩天一小聚餐五天一大聚餐,剛來那幾天是跟室友們;軍訓開始後是跟逐漸認識的同學們;期間又趕上老鄉會、班級聚餐、協會聚餐等等,就在學校附近,不論是裝修上檔次的酒店,還是開在偏僻處的餐館,他都進去過;不論是哪個地方的特色菜,他都吃過,可就是沒有跟千里迢迢來送自己的姐姐吃過頓像樣的飯,哪怕是最便宜的一個手撕包菜。姐在學校裡呆了兩個白天一個晚上,白天裡都是在宿舍樓最近的那個食堂裡吃飯,那個晚上也沒捨得住一個便宜的旅館,而是就睡在還沒來到的他的室友的牀上,包括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坐着校車離開時,車子還沒出校門,他就轉身回去了,再加上姐是帶着沉重的心情來到這裡的,他覺得自己很不懂事,近乎無情,所以每當在學校外面吃飯時,他都希望時間能夠倒流,那時候說什麼也要讓姐好好地吃一頓異地菜,儘管她不捨得!
吃飯,不,準確地說是在消遣!
他們一頓飯就吃了四個多鐘頭,要不是跟土菜館的老闆在軍訓期間就認識並熟悉,估計早被婉言攆走了。他們在一起無非是議論着班裡某個男生的人品或某個女生的外貌,要不就評論着自己學院的學生會或自己加入的某個協會,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剛剛結束的軍訓時發生的趣事。這一次軍訓是他讀書生涯中的第一次軍訓(初中和高中時學校裡都省略了),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如此難得的一次軍訓,卻成了一種形式,不需要太認真,只要敷衍了事拿了那兩個學分就行,因此他就像其他同學一樣,能應付就應付,能偷懶就偷懶,能裝就裝,無需顧慮什麼,也毫無壓力,更不會去想軍訓對整個大學的意義,儘管他之前認爲軍訓是學校送給所有入學新生的一份特別的禮物!要說軍訓的收穫,寫在紙上上交的都是假的,而藏在心裡的纔是真的。對他而言,最大的收穫是有個叫李娟的女同學軍訓期間主動給他買過一瓶礦泉水,因此兩人聊了很多。當天晚上,他就回請她喝奶茶,雖然自己不是一直幻想的衣着打扮,她也不像幻想中的那類女孩,可按捺不住因外人投來的羨慕目光而產生的虛榮心,所以不自在地在一起漫無目的地走着、聊着。後來,可能是酒精或香菸的作用,使他感覺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他們三人路過街道兩邊的小攤時買了些零食,找了個四周圍熱鬧的軟綿綿的草地坐下繼續說笑,若是有談情說愛的情侶或單身女生路過時,他們就打幾聲口哨,或陰陽怪氣地吼幾聲,其實自己也知道並不好玩,反而是羨慕和寂寞的不理性發泄。室友小發打開手機,放出他想聽的歌曲,並把聲音調到最大,還時不時忍不住跟着哼幾句。直到凌晨兩點多,他們才悠悠盪盪地回到宿舍,此時熱鬧了一天的校園也總算安靜下來。那兩個室友倒頭就睡了,而他毫無睡意,便帶了煙和打火機來到天台上,朝着還零星有幾處亮光的女生公寓望去,不經意間又一次看到公寓大門口上的那條醒目的橫幅,紅紗布上寫着一行大白字“學費、書費、住宿費勉強交得起,就是吃飯吃不起,現在只能賣身了”,後面還加了很多感嘆號。這是很多女生前幾天因爲食堂飯菜漲價而想到的逼迫食堂降價的方法。第二天就奏效了,肉菜的價錢是降了,但米飯還繼續收錢,因爲在食堂的門口貼着這樣一則通告“自從本食堂米飯開始免費至今,食堂就天天開始虧損,主要原因不是大家吃得多,而是浪費得多,之前一天頂多有一大桶剩飯剩菜,而現在每頓飯下來都有兩大桶,所以米飯還按照之前的標準收費”!
他冷笑了一下,點了支菸,然後仰頭望着如玉盤的月亮,不禁想起早上母親打來的那個電話,並覺得頭腦更加清醒了。
“喂,九龍——”九龍母親在電話裡親切地問,“你在那邊還好嗎?”
“好着呢。”九龍接電話的第一反應是懷疑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所以擔心地問,“您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呢?”
“今天是中秋節啊!”九龍母親擔心地說,“問問你在學校裡吃到月餅了沒有?”
“呵呵,是這樣啊。”九龍頓時樂呵呵地說,“吃到了,吃了兩個,一個是班集體發的,另一個是所在協會的部門裡發的,跟我們那邊的月餅不一樣!”
“我們家做了二十斤面的月餅,有好幾百個,比去年還多,準備給你留一些凍在冰箱裡,等你過年回來——”
“不用了。”九龍直接打斷母親的話,並不以爲然地說,“我不怎麼喜歡吃甜的,而且月餅放那麼久也不好吃了!”
“你今天準備吃什麼呀?”九龍母親繼續問。
“跟兩個室友說好了,中午就在食堂裡吃,晚上去飯店裡吃。”
“哦,千萬不要像高中時那樣不捨得吃飯,出門在外可別委屈了自己啊!”
“知道了。”九龍本該問問母親家裡吃什麼,卻跳過問道,“媽,我爸現在怎麼樣了?”
“你爸比以前胖了,還紅光滿面的,但就是像孩子一樣,跟濤濤搶電視遙控板,還要吃以前從不吃的零食。”九龍母親突然唉聲嘆氣道,“你走的第二天,你大爺(九龍父親的哥哥)一家人都來看望你爸了。唉,因爲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親兄弟四五年互不登門,想當初兩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樣,大媽和媽都是媽,侄兒和兒子都是兒子。現在你爸得了重病,兄弟倆才又像以前一樣親。你大爺一進我們家院門就哭着喊你爸,見到你爸就緊握着他的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你爸慢慢得也哭了,我們也都淚汪汪的。你大爺哭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然後跟你爸嘮叨起他們小時候和以前的事,當時我一直很擔心你爸,幸好他沒事。你今年寒假回來一定要跟你哥姐一起去看看你大爺,我們這一輩犯的錯,你們小一輩的可不要重犯,否則我們這一輩人入土以後也放心不下的!”
“嗯,知道了。”九龍本想叫母親把電話給父親,即使是很無聊地隨便說幾句,但當隱約聽到父親的嘮叨聲時,他才真正放心,然後沒話找話地問道,“媽,我們家收割完了嗎?”
“沒有,但有大剛和寒梅隔三差五地抽空來幫忙,用不了多久就完了,所以我準備等收割完了,去鎮上買些雞鴨魚肉,好好的款待一下他倆。”九龍母親激動地說,“你以後可不能忘了他倆,他們都是有良心的人!”
“宇飛和彩子沒有幫忙嗎?”九龍淡淡地問。
“宇飛他連自己家裡的莊稼都不管,整天騎個摩托車到處亂跑,何況是幫別人家了。其實,他幫你辦了個貧困證明已經很不錯了。”九龍母親突然非常憤怒地罵道,“彩子爸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前幾天大剛開着我們家的農用三輪車給我們拉玉米時卡在了地裡,彩子爸騎自行車路過看見了都沒懂得幫忙推一把。你爸以前沒病的時候,彩子爸見我和你爸在地裡澆地,知道我們中午吃不到飯,就專門騎自行車來給我們送水送飯,還專門給你爸帶了他最喜歡吃的黍子面黃糕,他對我們這麼好就是爲了秋收時用我們兩個人和三輪車,現在見你爸沒用了,就嚇得見了我們連話都不說,都是些火眼金睛,你以後也少和彩子來往吧。”
“咦,媽——”九龍故意轉移話題道,“我怎麼聽見我姐的聲音了?”
“哦,你姐在我們家。”九龍母親答道,“送你回來後一直在我們家,說是要多伺候你爸一段時間才放心!”
“她沒什麼事吧?”九龍試探性地開玩笑道,“有沒有因爲錢的事跟我姐夫吵架什麼的呢?”
“你爸沒做手術,剩下的錢首先就把你姐的錢還了,然後又把你哥貸別人的那一萬塊也還了。”九龍母親突然不耐煩地說,“別的就不說了,記得好好學習,我跟你爸頂多掙扎着供你讀完大學,後面就靠你自己了!”
“知——”
母親那邊已掛了電話。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多了,他倒覺得有點頭疼,看看另兩個室友,小發不見了,小周還在呼呼大睡。他準備打開手機上網時,發現有未接電話提示,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急忙看是協會的會友打來的,這才舒了口氣。說實話,來到學校後他就一直很擔心家裡突然來電話,除非是自己打過去。但他沒事時又不願意給家人打電話,不想讓家人知道他在牽掛着家,那樣就會多了一份擔憂。不僅如此,他還要在別人面前表現得無憂無慮,內心充滿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