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和藍少祺兩個人鬼鬼祟祟躲進耳房的屏風後面,想看看這兩個丫頭又要幹什麼。
這是一間廂房改成的書房,窗戶都是新的,還專門在副窗外糊的天青色的紗帳子。
這種窗子現在已經極少見了,陽光隔着紗打進來,四周說不出的清亮。
屋裡鋪着古青石,上面蓋着短絨的地毯,她們脫了鞋赤着足走在上面。小園對屋子裡的條案和書架子很好奇,空氣中若有若無飄蕩着一股香氣,一個精緻的青銅錯金博山爐暖煙繚繞,爐中焚起的香料卻壓不住那似有似無的檀香味。
“這書架子有年頭了。”小園撫摸着已經被時光包漿上釉的檀木書架,無不豔羨地說。
藍季雨點點頭:“這個也是古董了,明朝的東西。現在想仿,都沒有這樣的木頭了。”
小園倒吸了一口冷氣,到底是有錢人家啊……
小雨和她跪坐在案几旁,一個年長的阿姨走進來,抱着一個陶甕,然後手腳麻利地在案子上布好茶具。
藍季雨把陶甕打開,取出一個用綢布包裹的青花蓋罐道:
“來嚐嚐,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早上我打電話,讓他們從後院的海棠花根下刨出來。”
小園探頭揭開一看,原來是一小罐清水,不由好奇。
藍季雨笑道:“這是我在雲南的時候存的。我住的地方有一大片梅花,本來那裡是不怎麼下雪的,沒想到年前下了好大一場雪。那白色的雪,落在紅梅上面特別好看!我就突然想起紅樓夢裡茶品梅花雪的典故來。讓阿姨幫我收,才知道這玩意兒哪有那麼好收啊!我們忙了半晌,才收了兩罐,結果一化,剩了連一半都不到。將將攢了這麼一青花小罐,估計就夠兩壺。”
說罷將水倒入爐具中燒起來。
水略微滾,藍季雨就將爐具卸下,又從木盒裡取出一對透明的杯子,那杯子比酒盅略大,剔透可愛。
她用滾水先將那把透明的壺與一對杯子燙制一遍,然後從茶筒中夾出茶荷,用其從一個精巧的豆青色茶罐裡取了一些茶葉,放置在茶壺內,這才往裡面注水。
那些比針尖略長的茶葉,遇了水個個垂直聳立,隔着透明的茶壺望去,好似一片江南的煙雨。
藍季雨這時將一個節拍器放置在案几上,笑道:“我喜歡用這個計時。”
然後數着拍子算時間,看時間恰當,再從壺中往一隻天青色的兔毫聞香杯中點了些茶,隨手將茶水摜入茶海。
那茶海的托盤上放置着幾個如手指般大小的栗子,蓮藕,與菱角,見了茶水竟如飢似渴地將茶吸了進去。向小園這才發現,原來這些栩栩如生的果子,竟是紫砂做的把玩。
藍季雨用手帕託着將聞香杯遞給小園,笑道:“這是上好的龍鬚銀針,這套紫砂的玩意兒,雖不起眼,但也算名家的東西。你若喜歡,我還有一套送給你。”
向小園慌得趕忙搖頭,然後低下頭細細嗅起來。
這種茶香彷如雪後的臘梅,帶着一種空靈的幽香,沁人心脾。
藍季雨又用茶將杯子燙了一水,這纔將茶汁過濾在一個紫砂小壺裡斟了兩杯,遞給小園。
隔着透明的杯子,淡淡琥珀色的茶清透非常,小園小酌一口,不由叫絕。
“好茶!”
藍季雨得意地笑起來:“當然是好茶了,我就等你的,就是哥哥我都捨不得給他。這麼好的茶,讓他去喝,他不過直接泡上一杯罷了,心疼死我了。”
然後繼續吐槽哥哥:“我請他喝過一次大紅袍,他一個勁催說,你能不能快點。真是氣死我了!”
向小園笑起來,恐怕是不是所有人都樂於接受這樣的慢生活的。
藍季雨捧着茶杯,對着陽光欣賞道:“這對杯子是一塊水晶摳出來的。我到是有對好的汝窯茶杯,可是喝白茶若不能看,就太可惜了。”
向小園這才驚訝,原來手裡的杯子竟是天然水晶的,難怪這麼透這麼沉呢。
吃罷茶,阿姨收了案几,藍季雨轉身取出一個放畫的軸筒,將葫蘆形的一端緩緩擰開,從裡面取出幾幅國畫。
“這些都是我在雲南的時候畫的,挑好的留了下來。”
說完她將這些畫鋪在案几上,從中拿出一張梅花圖。
“這是給你的,我還沒有裝裱。你要是覺得還好,我就拿去裱了。”
小園不由微笑端詳,畫中的寒梅映雪開得分外妖嬈,卻不失高潔淡泊。舉掌爲枝,吐氣成蕊,一派天姿中一座小小的茅屋在梅林中若隱若現,梅花的枝子伸出院外,引得一對童子駐足觀看。
這樣的構圖極爲絕妙,不是單單的花卉寫景,而是有了情境極生動有趣。
“衆芳搖落獨喧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小園輕輕將畫旁的題詩念出來,不由掩口而笑。
她的聲音未落,躲在耳房紅木屏風後偷聽偷看的二人,差點跌出來,他們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向小園”這個名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土,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驚豔與脫俗。
“這是什麼詩?”程浩小聲詢問藍少祺,藍少祺苦笑着搖搖頭。
程浩突然覺得,小園說自己是個文盲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自己古典文學的確是一塌糊塗。
藍季雨笑道:“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我就想起這首詩了!”然後嘆道:“我畫畫還可以,就是這字,一直是我的短板,你可別笑我。”
小園搖頭:“哪有,已經很好了!”其實她看得出藍季雨的字筆力發虛,作爲題字有些撐不起畫面,但已經是很好的了。
“你的字其實很好,人如其字,如果覺得不飽滿,可以練練魏碑或者懸腕來練力度。”小園知道藍季雨的字多半還是和她的身體有關係,氣血帶不動筆墨。
說罷鋪開筆墨給藍季雨示範了一下,她的字果真是極好的。
藍季雨大喜,趕忙拿出一幅畫,畫的是一位少女撐傘賞蘭:“我一直都沒題字呢,剛好你來幫我!”
“我啊……”小園有點心虛。
“沒問題!”藍季雨動手研磨。
其實只要她張口,就算大師名家的字也一定要的來,可是這是自己心愛的,若是不相干、不認識的人提了,她反而心裡不舒坦。
小園練習着,找佈局,回首衝藍季雨笑,兩個女孩的笑靨如雨後海棠美得清靈嬌豔。
香爐裡煙氣嫋嫋,光透過天青紗幔子打過來,好像照了柔光燈,虛幻的近乎不真實。
雖然有墨汁,但是藍季雨還是喜歡用現磨的徽墨。
淡淡的墨香,伴着殘留的茶香與檀木凝重的沉香,這些香氣卻奇妙的如蟬翼般輕薄,不厚重,彷彿少女特有的體香。
這種香就像迷幻劑,程浩和藍少祺站了許久,竟然沒有感覺到一絲疲倦,依然執着地偷窺着。
“蘭色結春光,氛氳掩衆芳。 過門階露葉,尋澤徑連香。 畹靜風吹亂,亭秋雨引長。靈均曾採擷,紉佩掛荷裳。”
“太好了!”藍季雨拍手稱道:“這字真好,詩也恰當!”
小園笑笑,也覺得沒有抹殺了她的畫。
“這幅,這幅!”藍季雨還不罷休:“我想給我哥哥的。”
畫面中山谷河畔,汀蘭鬱鬱蔥蔥,千帆過境,雲纏霧罩。
小園想了想,換了種字體提到: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髮香。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
藍季雨樂極了,道:“就要這樣的!”
小園看她高興,也樂起來。
藍季雨看着畫,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哥哥畫的更好,他畫油畫,他的畫美極了……”
小園剛要說“我見過他的畫”,想了想又趕忙閉嘴,有些事的確是她不該知道的……
二人說笑一會兒,藍季雨邀小園吃晚飯。
“我知道有一家館子,菜品全是早年御膳的方子,做的很有品味。一會兒我給哥哥打電話,讓他帶我們去!”
向小園趕忙擺手,看看錶:“不了,我這出來一天,還要回去做晚飯,要不程先生會發火的。”
藍季雨嘆了口氣只好點頭,約好下次再見。
此刻程浩已經先行離開。
溜溜跟蹤偷窺一天不覺得累,反而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感覺。
藍季雨是大家閨秀,舞文弄墨,撫琴品茗,自然是與別的女子不同。
可是向小園真的把他驚着了。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她像個陀螺一樣,糾纏在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裡,每天忙忙碌碌,婆婆媽媽。卻從沒想到,她竟有如此脫俗的一面。
原來風雅真的是一種心境,與貧富無關。
程浩開着車,心裡念着那句“衆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不由淺笑。
可是一想到向小園跟藍季雨吐槽自己,把自己說的十分不堪(其實本來就是十分不堪),還自做主張的不請假,想偷着開溜,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行爲,他立刻火冒三丈。
的確,有些賬還是要跟她慢慢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