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特徵就是這些了。‘疑似有蛇的身軀’,‘權能與海洋或者水體有關’,並且‘必定是天災一類的神明’。”馬歇爾·李看着面前的巴巴拉沃,有條不紊的詢問道。
赫胥黎在消失之前,有足夠的時間去說明這個老人的身份。
鬥犬部隊的人全都知道,這個老人——巴巴拉沃,是約魯巴神的巫師與神官,是絕對的約魯巴神話權威學者。
如果說地球上誰對約魯巴神話最爲了解,那麼就一定是這個老頭了。
巴巴拉沃縮了縮畸形的手腳:“這個……”
“你在遲疑?不肯配合嗎?”夏吾陰仄仄的聲音從一旁飄來。巴巴拉沃感覺一股寒意在自己體內竄動——並非是錯覺,而是一種……一種物理上的感覺……可能是來自於神經遞質的……
巴巴拉沃顫抖着。馬歇爾不得不給老頭拍了一個體能提振的涌現系魔法,然後制止夏吾:“夠了,孩子……”
巴巴拉沃扭過頭,只看見夏吾在黑暗之中微微發光的瞳孔。他想起了這個少年溶解人體,將奧紹熙悍然殺死的那一幕,顫慄着低下頭。
馬歇爾不得不提醒夏吾:“好了,好了,少年……我大致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現在他已經爲他所做的付出了代價……”
“我可不覺得那個算‘代價’。他最多隻能承擔了自己本來就應該承擔的‘風險’。在這風險之上的處罰,才能算‘代價’。”夏吾如此說道。
——大致明白我的心情……呸,我自己都不怎麼明白……
由於鬥犬小隊和夏吾合作去與神戰鬥,所以馬歇爾決定詢問這位約魯巴神話專家一點事情。夏吾也是在此時得知了自己大概是昨天順手救下的那個老頭的真實身份——奧爾格·劉最初的合作者。
夏吾的理性面多少有點約束不了他現在的感性面。他不由得深刻的懷疑,是不是自己作者在創作自己的時候,只是覺得“哇哦這個點子很coooool哦”卻沒有真正靜下心來細緻的思考自己的人設——或者說自己其實是有一個人設,但不是自己以爲的那樣。
他現在的思考完全沒法理解這種對“實驗參與者”的憎惡感。但這種憎惡感就是會左右他的思維去設置“目標”。
所以,當他遇到了“實驗參與者”的時候,纔會有種種反常的表現。
夏吾甚至驚異的發現,唯有在這種狀態下,自己“造成傷害造成痛苦”的慾望會蓋過“人類好惡心”的本能。
這可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不過,他多多少少也意識到了,這是作者的一個把戲。他的“感性面”,甚至可以理解爲“作者在強行剝奪角色控制權”的做法。當出現“劇情推進不下去”的窘境的時候,作者就可以用這個理由剝奪他對自身武力的控制權。
幸好,這一兩天他多少也在思考要怎麼引導這種情感。
另一邊,馬歇爾也在感嘆,夏吾這種怪異的精神狀態。由於這支小隊是針對或然神而做過特殊配置的,因此隊伍之中必然存在社會系法師。他們從剛纔就在對夏吾的精神狀態進行監控與評估。他們非常肯定,夏吾在面對鬥犬的時候是沒有任何敵意的。自始至終,夏吾都表現得非常友好。
馬歇爾·李幾乎覺得,這個傢伙精神穩定得幾乎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了——除了世界觀上瘋得厲害一點之外,完全就是“不需要住院的精神病患”。
但當巴巴拉沃出現在夏吾面前的時候……
馬歇爾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思考一下赫胥黎的擔憂。
這個實驗體的心智,似乎存在某種程度上的……殘障。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的首要問題,還是“離開這裡”。
他看向巴巴拉沃:“您也看到了。奧爾格·劉先生在離開加納科喬之後,又潛伏了一段時間,然後製造了數不清的受害者。這個孩子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您拒絕合作的話……我真的很難保證您的安全。”
巴巴拉沃顫抖一下,道:“不……不是的,不是那樣。我願意合作,我很願意。但是……問題在於,約魯巴神話之中,並沒有‘蛇形的水神’這樣的形象。”
華夏的龍,便與水有着相當深的聯繫。另外,天竺的“娜迦”也具備水的神性。隨着佛教東傳,這兩種信仰一度接近,締造了“海龍王”這種經典的形象。
神話學中,蛇具備的“陰性”“死與新生”等特徵,與“大地”和“水”緊密相連。在許多神話之中,出現蛇形的水神,或者蛇形的水生妖魔,都是很自然的。
《韓非子·說林》就有這麼一則寓言。澤涸,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爲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者;不如相銜負我以行,人以我爲神君也。”乃相銜負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說的便是大湖乾涸,一條小蛇與一條大蛇提議,做出反常舉動,裝作神明出行的樣子。
但這也只是一種“傾向”而已。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人類的共同想象會將深化往這個方向去塑造。
卻不是說,神話一定要是這個樣子。
同樣的神話原型,是可以衍生出不同故事的。
“約魯巴神話之中,與‘水’有關的奧裡莎有好幾位。河流淡水的女神奧順【Oxun】,海洋的女神耶曼婭【Yemanja】、雨水、泥土與沼澤的女神娜南【Nan?】,聖湖的守護神伊烏阿【Eua】都有可能……但是這些神都沒有爬行類的化身……”
“哦?”馬歇爾點了點頭:“話說回來,伊烏阿【Eua】女士是聖湖的守護神……那個聖湖現在?”
巴巴拉沃沉思了片刻:“聖逐和奇蹟神靈的戰爭當中,整個非洲的地形都改變了,自然也就沒什麼聖湖了……這個女神大概不可能出現了吧。”
“誰知道呢?”馬歇爾聳了聳肩:“這個事情,誰都不可能說個準吧。畢竟伊甸園的守護天使都能出現咧——伊甸園這玩意真實存在於大地之上嗎?”
巴巴拉沃思考了片刻:“呃,如果進一步分析的話……娜南【Nan?】是最古老的水神奧裡莎信仰,甚至與‘死亡崇拜’結合在一起。對於古老的人類來說,雨後的沼澤就是無法悖逆的‘死亡’。而瘟疫的奧裡莎,則是這位神的兒子。因此,如果要說與文明、豐饒相對的話,那麼她的嫌疑很大。”
“然後……耶曼婭【Yemanja】代表着母性,但同時又是以‘海盜’的形象登場,她是‘強度’與‘愛’的奧裡莎。因爲你們都是現代人,所以你們感知之中屬於‘反文明’的意象,在神話之中未必是‘天災人禍’。”
“奧順是河流、甜美的水、財富與愛的奧裡莎。作爲河水、淡水的神,她不可能在海灣上與人戰鬥。這一點就可以優先排除了。”
馬歇爾追問道:“蛇呢?”
巴巴拉沃搖頭:“這些女神無一例外都沒有‘蛇’的特性。嗯……約魯巴神話之中,與蛇關係最爲密切的奧裡莎,應該是彩虹的神明奧舒馬累。他是彩虹,也是連接天地的蛇……”
“不是奧舒馬累。”夏吾開口道:“我記得,在我失去意識之前,一個疑似奧舒馬累的或然神正在圍攻喬爾喬內神父。它所使用的權能,和那一條海蛇完全不同。”
馬歇爾聳聳肩:“感謝您的配合。”
說着,就要起身離開。
“等一等!”巴巴拉沃開口道:“其實我們剛纔忽略了一個事實……我們剛纔說的,都是奧裡莎。但實際上,我們還忽略了一個存在……”
“嗯?”
“奧裡莎是人與至高神奧洛倫之間的橋樑。但在神話之中,還有兩位神明是和奧洛倫一同誕生的。其中,奧洛孔又是大海原本的主人。奧巴塔拉創造大地,未曾得到她的許可,所以引發了神話之中最爲嚴重的戰爭……”
“只不過,奧洛孔同樣沒有蛇的形態。”
“奧洛孔,耶曼婭、娜南……”馬歇爾·李點了點頭:“感謝您的協助。我們會盡快完成儀式的。”
說着,馬歇爾就重新啓動了巴巴拉沃身邊的結界。
這個多重結界包括了固定巴巴拉沃身體位置、減少衝擊以及隔絕聲音的功能。巴巴拉沃甚至沒法清楚的看見外面的景象,只能入霧裡看花一般觀察——這是爲了防止老頭讀脣語。
馬歇爾並不完全相信巴巴拉沃。雖然巴巴拉沃表示自己受到了約魯巴或然神集團的折磨,已經與他們決裂了。但馬歇爾卻是知道的,永遠不要試圖和狂信徒比拼意志力——他們真的給自己訓練出了相當詭異的腦回路,能夠在痛苦、恐懼、死亡降臨的時候用意志分泌多巴胺。
興許這老大爺被折磨了這麼多年,其實本人就將這當做神的試煉,自己樂在其中呢?
“奧洛孔。耶曼婭。娜南。”夏吾念着這三個名字:“和我最開始說得差不多嘛。你一開始就得製作這三個神的封印儀式道具。”
在離開孤兒院之前,夏吾是看了喬爾喬神父的神話學藏書的。
神父只在十字架上附帶了一個未完成的魔法,讓夏吾自己用涌現系魔法賦予“殘缺”以“整體”的功用,賦予“指定的目標”。那個魔法已經用在獵人之神奧紹熙身上了。而夏吾什麼魔法都能用一點,偏偏一點社會系都用不出來,所以非得馬歇爾協助不可。
儘管他也不一定非要“打贏”才能走,但科技之神這破芯片的逗逼標準被摸清之前,他還是得做好萬全的準備。
“以防萬一嘛。畢竟我們也不能確定,你看的書到底全不全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約魯巴神話之中有六百到七百個奧裡莎,只不過只有二三十個被經常提及。萬一說的是一個沒聽過的奧裡莎呢?”馬歇爾聳聳肩。
“不,不會的。”夏吾很篤定:“這是一個被平庸作者創作出來的故事,就算有比較偏門的資料,也不會偏門到無人聽說的程度。”
“是這樣啊。”馬歇爾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接下來的時間裡,馬歇爾就一門心思製作裝備,用來幫助夏吾封印那個神秘的水神。
其他鬥犬也紛紛開始備戰。
只有何雲婷的行爲怪異了一點。
她在嘗試和那個有着透明腦殼的男孩打牌。
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參與鬥犬內部互毆的成員。根據馬歇爾的說法,這是出於人道考慮。如果鬥犬小隊可以離開,但是赫胥黎帶來的傷員無法離開的話,她就會在其他成員離開後繼續保護這兩個受害者。
當然,這是“其他人都能夠離開”的大前提下才會做討論的事態。實際上,何雲婷很有可能根本不用面對這種狀況就是了。
而何雲婷現在則是在測算“戰鬥”這個概念的邊界。
“戰鬥”,基本釋義爲“武裝衝突”,但是一切具有“鬥爭性”,存在“勝負差別”的活動,都可以冠以“戰鬥”的名義,甚至“艱苦的工作”“巨大的成就”也可以看做是個體對外部世界、對自己的“戰鬥”。
這個詞彙有着巨大的延展性。
根據這些鬥犬們說,靠着玩弄字眼來規避奇蹟的限制,是一個老成的社會系法師必須具備的本領。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馬歇爾·李做好了準備。
於是,夏吾閉上了眼睛,開始全力感知。
——那是敵人。
他對自己說道。
——那個傢伙,是奧爾格·劉實驗所創造的。
——但是,那個傢伙卻不覺得這是一種痛苦,反而要將這種經歷強加給更多人。
男孩握緊拳頭。
——讓更多人遺忘過去……
——切斷更多人與外界的“聯繫”……
他感覺自己意識的外側、心臟的底部有什麼在翻騰。
——沒錯……
沒錯,這就是“憤怒”。
——你知道該怎麼做,對吧?另一個我……
憤怒順着早就準備好的渠道宣泄,在超自然的領域之中與海水結合。
然後,夏吾見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