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由戰,整個大陸上最莫名其妙的戰爭,大陸史上關於這一類戰爭的記載都偏向於模式化,左瀾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疑點。
這個名字本身就是相當奇怪的。
無由戰,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沒有理由的戰爭?永遠只能說,戰爭的理由是一般人不知道的。
所以普通人稱之爲無由戰。
左瀾只是忽然很想知道,無由戰的理由在哪裡。
他的心潮,在手指搭在那旌旗的旗杆上面的時候,就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有的時候,你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可是在你遇到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明晰了。
就像是此刻,左瀾知道了,他想要跟這一杆旗,談談人生。
腳下的屍骨山,也不過就是蠕動了那麼一下,雖然讓在下面看着左瀾的人擔心到了極點,但是這樣的趨勢並沒有繼續下去,也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一切平息,整個古字秘境已經安靜到了一種極致,所有人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風,依舊在吹。
飄動的旌旗,有一種亙古的蒼涼與悲壯。
左瀾聽到的聲音,開始在自己的鼓膜之間擴大,不斷地。
砰,砰,砰……
心跳的聲音,像是什麼活物一直在鮮血淋漓的表面跳躍,左瀾閉上眼睛的一刻,世界也寂滅。
古者有云,器所以歷千百年者,一者至堅,二者至柔,三者至無極。
這一杆旗,非堅非柔,卻也已經在此地許許多多年,那麼留存在這旌旗上面的,便是無極了吧?
無則無極,有則有盡。
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
無極有混沌之意,然則無極,無盡也。
因有無極,故而永恆。
時間靜止在無極之中,所以這旌旗,也能長久地立在此處。
左瀾的手指,緩緩地撫摸到了旗杆上面,有細碎的凹痕,不用感覺,便有一種奇怪的感應——無極。
這一杆旗,竟然就叫做無極。
是魂器嗎?也不算是魂器。
這一種東西,應當是超脫於魂大陸的規則之中的。
原本普通的東西,經過了歲月的長久洗禮,而擁有了一種玄奧莫測的力量。
世間最偉大的不是神靈,而是時間。
在這樣的寂滅心境裡,左瀾的身下,一座魂陣悄然出現,並且緩緩地以一種變幻的速度旋轉着,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只覺得那魂陣的旋轉在飄飄渺渺之間,根本摸不清它旋轉的速度和軌跡。
再沒有人去打擾左瀾,剩餘的人只是隨意打了個商量,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留下薛重釋在這邊看着,怕出什麼意外。
左瀾總是喜歡在這種時候裝逼,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薛重釋扭頭看了去一邊找記分牌的姜錯明一眼,又回過頭,手掌之中的魂晶轉了轉,又收回袖子裡去了。
銀灰色的魂陣光芒並不刺眼,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左瀾魂陣的大小和模樣,這在魂陣上亂竄的白棋似乎都已經溫順了很多。薛重釋忽然想起來,這些小東西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出來刷存在感了。
在薛重釋的注視下,前面的魂陣緩緩地改變了。
左瀾坐着的位置,在魂陣的中心,一隻很大的淺青色的玉盤緩緩地出現了,邊角還有些模糊,半徑三丈多,似乎並沒有長大多少。
這一隻玉盤,無疑就是左瀾的玉青八極盤。
任由這玉盤旋轉,左瀾的意識已經進入了一個很奇怪的空間之中。
從這杆古老的旌旗上,左瀾聞見了戰爭的鐵血,烽煙,耳邊似乎也已經有了喊殺聲。
幻境似乎就這樣出現了。
這一杆旗似乎也是有感情的。
左瀾似乎也變成了這樣的一杆旗,無極。在環境出現的這一刻,他便是無極。
無窮無盡,混混沌沌,是天地混沌初開時候的模樣。
左瀾感覺自己被人拿着,向着前面奔跑,然後插在了地上,深深地,然而那感覺就像是一棵脆弱的小樹苗。
他看到平原的兩邊,忽然出現了很多很多的人,魂陣的光芒亮起來,魂器的光芒亮起來,魂術的光芒也亮了起來……
影影綽綽看不清楚的,是那些人的表情,可是他似乎能夠聽見這些人的聲音。
原本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無數的人從左瀾的身邊經過,他也無數次地跌倒,又被人撿起來,或者是投入火中,或者是重新插在地上,或者是長刀劃過他的皮膚,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不可修補的縫隙……
他的身體開始有了破敗和焦灼的痕跡,蒙上了塵沙,染上了鮮血,他的意識卻越來越清醒,那是一種存在的感覺。
他,一杆旌旗,以無極的名字,存在於這天地之間。
我的眼看到的,是這世間的變幻;我的耳聽到的,是這世間的苦難;我的心感受到的,是這世間的**。
說不盡的**。
那些人,是想要力量嗎?不是。因爲他們的頭顱已經被別人的武器削下。
那些人,是想要權力嗎?不是。因爲他們只不過是被別人指揮着的無名小卒。
那些人,是想要長生嗎?不是。因爲他們的身軀已經長埋在這漫漫無盡的黃土中。
戰爭,看似沒有理由的戰爭。
他用自己的身體見證着一切的發生。
無數次發生,無數次結束,又無數次開始……
一個不死的循環。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着,在這些魂修的眼中,他只是一杆旗,一杆歷經了戰火,千瘡百孔,卻還能夠勉強插在地面上的旌旗。所以他僥倖地留存了下來來,一直在這裡。
他的身體跟屍骨在一起,長長久久。
不知道戰爭之後多少年,他看着這裡變幻的風雲,看着原本灑滿了鮮血的土地,又慢慢地長出了細嫩的草芽,又看着它們歲枯歲榮……
時光靜默地流走,他終於有了越來越清晰的意識,他開始覺得自己是這一片古戰場的王者。
然而他還是不能走。
他見證了一切的發生,他還不能離開。
直到有一天,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了一點燈的人,七七四十九盞燈盞燈,七七四十九個人個人,他們的表情裡帶着一種信仰和虔誠,從天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
似乎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看到無極,看到左瀾。
從天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
他們消失了,可是他還記得四十九人,虔誠的表情。
在很久很久以後,他擡起頭,感受着冷風的吹拂,風霜雨雪,將他雕刻得更加蒼老。
偶爾的時候,他會看到自己頭頂的天空,出現一隻眼睛,很大很大很大的眼睛。他篤定,那是神靈的眼睛,在俯瞰整個世界。
後來,四十九人變成了四十七,三十七……
無極會想很多事情,比如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他是堂堂正正站在天地之間的。
他曾經試圖跟天上的那隻眼睛的主人交流,可是他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小,並且停留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想問,你是累了嗎?
可是他無法開口。
整個世界,有無數無數的人想要與神靈對話,而神靈無法兼顧到每個人。
每隔一段時間,那些點着燈的人就要從這頭走到那頭,久而久之,他的樂趣就變成了數人數,一次兩次三次……有時候多,有時候少……不過總體的趨勢是越來越少的。
等到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那隻眼睛已經不會出現了。
恍惚之間回憶起來,那隻眼睛最後出現的時候,似乎帶着幾分疲憊,又有幾分欣慰。
很奇怪的一種感情吧?可惜自己只是一杆旗,不理解那些奇奇怪怪的感情。
戰場已經沒有戰場的模樣了,只有草,紮根在人血之中的草,一片一片地生長起來,它們的生命特別短暫,因而也就沒有煩惱吧?
年復一年的風雨,年復一年的日月,年復一年,年復一年……
他以爲整個世界只有自己,孤獨地,孤寂地,然後不知道過了幾百年,他終於又看到點燈的人了。
很奇怪的是,那個人停留了,並且站在整個戰場最中間的位置,用自己帶血的雙手挖出了一個坑,往裡面扔了什麼東西,然後丟進去很多奇怪的東西,又用這戰場上的黃沙和血土,把這個坑掩蓋了起來。
然後,這個人又點着燈走了。
他剩下的時光,都在看着那個坑的過程之中度過,可是時間太久,他已經忘記了那個坑在什麼地方,甚至不知道這個坑是不是再次被荒草掩埋……
從這一片戰場上經過的人,再也沒有增加過,始終只有那一個。
只有一個人了。
那個人穿着灰色的長袍,風霜無法損傷他普通的容貌,一雙眼眸裡無情無感,只是望着天,偶爾看看地,每一次每一次,都從原來的路線上經過。
有時候,他在想,也許這個人每次都從自己挖了的那個坑上面經過吧?
從天的這一頭,走到地的那一頭……
一個人,一盞燈,一條路,一輩子。
——天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