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氣,漸漸開始熱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又一時又不好減去,所謂春捂秋凍,頭上火辣辣的太陽曬着,人就覺得分外難受。
三司條例編修所的院子裡,陳正平想到樹蔭下站着,又擠不進去,很是覺得鬱悶。
那天來到三司的分明只有不到十個人,今天說是要講三司規矩了,來聽的突然就有七八十人。陳正平一心要拔個頭籌露臉,現在卻淹沒到了人海里,這讓他看身邊哪個人都不順眼。早知道這個樣子,何苦巴巴地日夜兼程從唐州趕來?
其他人自然都是開封本地新招募的,由官員或者高級公吏保舉,與前些日子被勒停的公吏無涉,才能進入三司。徐平本來也沒想全部人員都從地方徵調,開封府裡能夠招募多少算多少,成本還要低一些,只要一樣參加培訓合格就行。
各衙門公吏本來就是有出有進,日常也會招人。一般要求能寫會算,熟悉本衙門的法律規條,還要有一定的家底。最後一點一是爲了人員的穩定,最重要的是損壞了官物要有能力賠償。公吏做事與官員不同,官員的懲罰主要是降官貶任,罰銅只是輔助手段。公吏就不同了,條例死板得多,主要的處罰手段就是罰錢。
京城裡還好一點,很多衙門與錢無涉,不需要爲損壞官物而擔心。在下邊州縣裡,公吏大多都是出身殷實人家,爲的就是他們有錢賠。
正是因爲京城裡面風險較小,又是吃皇糧的鐵飯碗,有很多讀書不成器的官員子弟來當公吏。雖然在官員面前身份低賤,總是個安身立命的職業。
這次是徐平的主意,先培訓之後再考試,往常時候,都是在入職的時候考。這考試也並不簡單,還是會淘汰一部分人的,所以送禮請託之類異常氾濫。
如果比照徐平前世,公吏入職的考試大致相當於公務員考試,而科舉不是。招公吏進衙門是做事的,而科舉進士是做官的,兩者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根本的區別。
周圍沒有一個陳正平認識的人,人羣裡他顯得有些孤單,心裡也有些不安。
正在人羣議論紛紛的時候,高成端快步走到前面,高聲道:“肅靜!不得喧譁!”
等到安靜下來,高成端才道:“那邊有書手,一會你們前去登記自己的姓名,領取號牌。今天由判開拆司呂中允爲大家講解開拆司規矩,你們可要用心聽!”
衆人鬨然應諾。
陳正平見前面的人已經前去記名領號牌,左右看看,見身邊一個年輕人面善,湊上去小聲問道:“這位兄臺,開拆司我知道,敢問這位判開拆司的呂中允是什麼來頭?”
年輕人上下打量了陳正平一番,不屑地道:“外州來的?連這都不知道!我說給你聽,這位是當今宰相呂相公的長子呂公綽,本官太子中允。別看現在官不大,可人家是首相的長子,想升官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情!若是能夠攀上這棵大樹,只要他一句話,你也能跟剛纔講話的高主簿一樣,麻雀變鳳凰,由吏變官!”
說完,年輕人搖着頭,擠到前面去了。這些各州來的公吏格外讓京城來應募的人看不順眼,本來三司大換血是他們的機會,平白多了這麼人競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說第一天來講的是當朝宰相的長子,陳正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如今的呂夷簡在朝堂裡雖然說不上一手遮天,分量還是足夠重的,只要他一句話,就足以改變陳正平這種小人物的命運。機會到了眼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陳正平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只覺得渾身發熱,也不知道是太陽曬得,還是被自己的熱血蒸的。剛纔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一比眼睛不離呂公綽左右。
登記完名字,領了號牌,高成端高聲吩咐:“這號牌是你們這兩個月吃住的憑證,千萬在意,不要丟了。還有,號牌嚴禁外借,如有違犯,立即趕出去!”
講罷上課的規矩,高成端才帶着一衆新人,繞過前廳,到了院子後面的一處大房子前。這房子是專門蓋的講堂,還是第一次啓用呢。
聽講的新進公吏在門前排隊,等候呂公綽先進去。
一進房門,左右看看,呂公綽就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房子空空曠曠,房頂又高,間跨又大,人一進來就覺得有些滲得慌。房間的窗戶上明明安了玻璃,偏偏南邊的窗戶又低又小,北邊的窗戶倒是又高又大,外面明媚的陽光照不進來,顯得有些陰暗。
房間的最前面是一個講臺,正中放着一張案几,一把交椅。案几後面則是巨幅的黑板,除了粉筆板擦,竟然還有一枝教鞭倚在那裡。
對面則是密密麻麻的課桌,只上了清漆。做得倒還精巧,可用料極爲馬虎,全都是鄉間伐來的雜樹製成,骨子裡就透着寒酸。
黑板自從徐平在崇政殿裡用過,還受到皇上稱讚,很多衙門都跟着製備使用,尤其是三司裡面,每個衙門都有,呂公綽倒不陌生。可實際上這東西沒幾個人用得慣,只是放在那裡擺個樣子罷了,沒想到這裡還真當正經東西。
給公吏講規矩講條例,雖然談不上傳道授業,可也不能跟老師教學生差得太遠。書院裡上課,都是規規矩矩,講究古禮,講究用榻,哪裡像這樣高桌椅凳,沒個規矩。
高成端跟在呂公綽身後,小聲問道:“這裡一切草創,上官可還滿意?”
呂公綽皺着眉頭,伸出手來,上上下下都指了一遍,裡裡外外都不滿意,可最後又無從說起,悻悻地放下手,口中道:“其他的都可以將定,那窗子,能不能把朝南面的改大一些!白天都見不到什麼陽光,什麼道理!”
“這是徐副使特意叮囑的,說是陽光斜着照進來對眼睛不好,又容易讓聽講的人分心,所以朝南的窗子低小。不過朝北的窗子大啊,而且房間北面正是另一排的屋頂,陽光能夠反照進來,這房子裡並不覺得陰暗。”
聽見是徐平吩咐製成這樣,呂公綽眉頭皺得更緊。這位郡侯出自小戶人家,沒有受過大戶人家的管教,做什麼事情都沒有規矩,一味胡來。房屋建設那都是有規制的,雖然流傳後世的《營造法式》這個時候還沒有編寫,但將作監那裡也有各種建築的規制。作爲三司的副使,徐平弄出這種建築來,實在是讓人笑掉大牙。
呂公綽卻不知道這是徐平按照他前世的工廠建築來建的,鋸齒形場房,可以有效地防止陽光直射,又能充分利用陽光。要不是地形限制,徐平還想建成東西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