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雲在那一刻失了神,在此之前他意識中的唐千尋,應該是個劍不離身,笑不上臉的冷漠女人,應該像他一樣狠,應該連話語中都藏着針。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
不知是何種氣氛之下,二人一前一後竟在夜裡結伴而行,不知不覺拐進了路邊的小巷,舒雲抽出劍,指着她白皙的一截後頸,唐千尋卻兀自笑了笑,頭也不回道:“知道今晚爲何萬蛇谷會有所準備嗎?”
他答:“全因爲你。”
她又問:“知道我爲何會被八仙門的人抓來嗎?”
他沉默了片刻,已經猜到七八分,他有些慍怒,“也許今晚的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計劃,你到底想怎麼樣?”
在這世上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從前的唐千尋是朝中鐵騎將軍的女兒,鐵騎將軍府上下,於十餘年前被皇帝老兒砍了腦袋,是萬蛇谷谷主將唐千尋救下,從此改頭換面,化身江湖兒女。
谷主待她如女兒,可正是這樣的養父女關係,最後卻變了味,從情理上看這是亂/倫,唐千尋知道,她內心不能接受,又無法反抗。
她的一生被過早的寄託給萬蛇谷,因爲心中欠着谷主一份人情,所以不願背叛,但是當她在萬蛇谷生活了十幾年後,她終於醒悟,她該償還的也已經償還夠了,她現在需要爲自己鋪一條路,她想擺脫枷鎖,活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這一天發生的事,與舒雲猜測的一樣,唐千尋借用了他的刀,讓自己順利的被八仙門奪走,然後從此海闊天空。
“你的膽子好大,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我就是算準了你會中毒,又不至於瞬間斃命,否則我也沒這個把握。”
舒雲垂下手,無力的看着她,“原來我不是輸了一半,是全盤皆輸。”他的身體越來越痛,他不想再與她繼續糾纏,便選擇背道而馳,轉身離去,誰知才走出去三步,脊背上突然一陣刺骨之痛,他身形一斜,險些跌到,卻是唐千尋的手從背後扶住了他。
她道:“從江湖道義上來說我是小人,我爲了自己,害了你和你的弟兄,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好歹讓我幫你安頓了今夜,這樣我的良心也安了。”他回頭瞪向她,想露出兇惡的神情,可卻看見她無邪的一笑,自己便頓時啞然。
那年舒雲二十五歲,八面如神的他,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攙扶着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一夜相安,晨光乍現。他睜開眼時,看見她的裙尾已經消失在門外。
她的確是走了,而他也沒有回到八仙門,在外遊蕩了半月之久後,他的雙耳也相繼失聰了,他知道萬蛇谷的毒,遲早會讓自己成爲廢人,但他還是咬緊牙,活過一天是一天。
那是再一個月後,他在淮南城裡竟然又看見了唐千尋,她正在城中一家包子鋪內,穿着布料粗硬的青花衣,正在熱氣迷眼的蒸籠前打下手。
她用布條擼起長袖,露出一大截纖細白皙的手臂,使她在黑乎乎的店鋪裡發着光。
他看了片刻,調頭便走。原來這就是她要的生活,真是波瀾不驚,十分無趣,她真是個無聊的人。
那日陽光甚好,人面桃花,這座城這樣熱鬧,他卻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走在街頭,被人從後面拍了拍肩,他回過頭去,看見她在陽光下白的耀眼的臉。
“好巧啊。”他讀懂了她的脣語,點點頭轉身繼續前行,她拉住他,“你已經聽不見了嗎?”
舒雲不想理會她,沒料到卻被她一路強行拉回了包子鋪。他坐在角落,望着泛起油光的桌面和籠屜,再擡頭,看見她在水汽中微顫的睫毛。
好吧,其實這些不過是我的幻想,很多溫柔的細節,不過是我想把故事圓潤起來,如果上天不願意成全一些人,我自己在心裡總可以成全吧。
其實那時候舒雲並沒有妥協,就像他從不向任何人妥協一樣,他打翻了唐千尋手中的熱粥,望着她手背上冒氣的白煙幾乎有些快感。
“你在同情我嗎?我不必你來同情。”他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一整天他都在城中漫無目的的遊蕩,與陽光躲閃,與時間周旋,待他回到住處時,院門竟只是半掩着,他看見唐千尋在他屋中,挪動着他隨意擺放的桌椅。
她見他回頭,說道:“你看,這樣子纔像個家嘛。“
舒雲勃然大怒,將腰上的劍拔出/來,“你給我滾出去!”
她叉着腰,“萬蛇谷的毒雖然無解,但是不代表你無藥可救,我可以先照顧你,等我打聽到救你的辦法,再等我救了你,我自然會走的,我並不是同情你,我是同情我自己,沒想到逃出來了竟然還欠你。”
他憤怒的咒罵,然而這世間對他而言已經像個啞劇,他不知道自己罵出口的是什麼,只將她拽出門,用力將院門甩上,關上門的瞬間,他看見她還在說話。
“我就是想幫你治毒,纔跟着你到了淮南的,你別不識好歹!”
他把她看做仇人,她不但不在乎,還帶着滿心的謝意,簡直讓人生氣。
在那之後,她日日□□進來,趕也趕不走,舒雲索性視而不見,即便她在眼皮子底下轉悠,他也不理會。有一日唐千尋拿着雞毛撣子清掃屋檐上的灰,那灰灑了舒雲滿頭,她又用雞毛撣子來撣舒雲的頭,他氣呼呼的道:“你是我見過臉皮最厚的殺手。”
“我是個姑娘,然後纔是殺手。”她說。
包子鋪忙起來的時候,她也無暇再來,舒雲會自己撐着劍柄,走過包子鋪,如果第一眼沒看見她,就忍不住四下張望,可一旦看見了她又很是不屑,把頭別向另一邊。
他不知道自己恨不恨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恨她,但是有那麼一天,唐千尋失蹤了,包子鋪的人說她走了,沒有留下什麼話。
舒雲回了一趟龍城,打聽了八仙門的近況,又打聽了被人掠走的萬蛇谷夫人,聽說,她已經被谷主找到了。他不知出於什麼緣由,不知不覺走向萬蛇谷,卻在看見谷中燈火的一剎那站住了,他沒有去找她。
本以爲從此後二人兩不相見,誰想在一個春雨綿延的清晨,滿地飛花亂灑,就在舒雲打算離開龍城的時候,唐千尋出現在了街角,她終究是做回了谷主夫人,衣衫精簡,面容嬌豔。
她所謂的逃脫現實的美夢,只發生了一瞬間,而那短暫的一瞬間的代價卻可能是他的生命。
他嘆了一口氣:“如果我的一條爛命只成全了你一時的夢,那我太不值得。”
他又說:“你跟我回淮南。”當天,她又被他擄走了。
她跟在他身後,道:“你不用這樣的,我答應幫你就一定言而有信。”
他垂下頭,聲音在風裡渾濁不清晰,“嗯,我也會幫你自由。”
我想彼時彼刻彼人彼月,任憑任何女子聽到這樣的話,都會塵心浮動,不知情從何起,大概只因一顆被眼神煽動的微塵。
故事說到這裡,衛小川點中了巨大的漏洞,“這絕對是你編的,他們兩個之間說的話,種種曖昧不明,你怎麼會知道?莫非你在旁觀?”
窗外的雪下的悲涼,我的回答還是一樣的,因爲其實我的講訴真假參半。
故事的發展的確與隋荷告訴我的無二,只是舒雲對唐千尋的這片萌動的心境,全是我捏造的,事實是,舒雲從未爲懵懂的感覺追隨過唐千尋,他重回龍城只是爲了自己,他把唐千尋抓走,其實與賜予自由無關,他將她擄走時只說:“你必須把我救下來,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這點怨恨,倒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但是現在,這個故事畢竟是由我來口述,誰管它現實與虛構,我怎麼開心我就怎麼講。
他們聽着興起,問我後來呢,我想了想,還是沒講下去,“這故事有點長啊,今天講累了,明天繼續。”
翌日,衛小川一早就在樓下邀了一鍋子牛頭湯,準備再續昨夜被故事冷卻的熱鬧,但我答應了隋荷今時再去拜訪,這一回是要專程與舒雲聊幾句。
我推辭了衛小川的相約,繫緊了小襖,趕着去見舒雲。
這一回再到那小院中,便看見隋荷坐在門前,像是一直在等我,她坐的太久了,匆忙起身時竟暈暈乎乎的,我連忙將她扶住。
“該說的能說的,我也已經與你說了,現在舒雲不知怎麼着,說什都要動身去萬蛇谷,我、我真的不想他去,就勞煩你勸勸他,告訴他唐千尋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冷笑道:“怎麼?這算是報應嗎?”
她微微一愣,垂下頭,“我不過是真情,何罪之有,既是無罪何來報應。”
我失望的搖了搖頭,“可惜我琴棋書畫,唯不會作畫,不然就該把你主子在牢籠裡的悲慘模樣給拓下來,讓你掛在牆上,好睹一睹,想想你何以活的這樣自在。”
“可是,當年是她自己說要去找紅蓮舍利救舒雲的,又不是我們逼着他,我也曾說過要陪她前去,是她拒絕了,讓我留下來的,她也說過,若她不回來,我就代爲照顧舒雲,我如今做的又有什麼不對?”
真沒想到哇,一個這樣的姑娘,看上去光鮮亮麗,卻滿門心思爲自己找後路,想把唐千尋藏在自己身後。
我氣不過,揮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太用力,手心火辣辣的,“你這是鵲佔鳩巢,無恥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