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九

我十分認真的考慮了數日,內心始終矛盾不已,一方面,我想盡早回去見一見駱生,另一方面,我畢竟收下了唐千尋的託付,若是不去一趟淮南城,不將她的臨終一物交給她夫君,顯得我失信於人。

要去淮南城,還得走回頭路,顯得勞師動衆,思來去我決定一人前往,幾日後我易容成老婦人,獨自從龍城趕赴淮南城。

淮南城的景貌實在對不起這一旖旎的城名,不知是因秋色所侵還是因爲轄區官員管制無能,城中黃土漫天,遮着草綠,大道且寬且空,大白天卻看不到幾個人影。我突然懷疑起谷主的話,他的夫人惦記着別的男人,他又怎會罷休?他該不會是胡說八道吧?

邵爵說的沒錯,我果然太莽撞了,莽撞且粗心大意,沒有詢問清楚就相信了。

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我橫穿一條街的時候遇到了賊,他們太囂張了,竟跟在小白龍背後,趁機勾走了我的袋子,且四人同時作案,得手後向十字路口的四個方向逃跑。

我只得憑着直覺對着一人追出去,路邊有人驚歎:“這馬上的老太太好麻利。”

那小賊畢竟只靠雙腿,不久就氣喘吁吁的被堵在牆角,但我的錢袋子並不在他身上,錢袋子還在我身上,原來被偷走的是唐千尋的東西。

我以爲這會是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爺不讓我繼續對唐千尋的事追蹤下去,所以也就長舒一口氣,調頭準備離開,誰知行至十字路口,那裡卻多了一個俯手而立的女子,雖然一身村婦裝扮,但是卻有駕馭於衣着之上的容貌。

她將我攔下來,手裡是被追回的荷包,“這個是你的嗎?”我連忙點頭,下馬上前,正想要接過,她卻將荷包往背後一藏,“你還沒回答我,我猜這東西不是你的。”

“如果你問荷包是不是我的,荷包的確是我的,如果你說的是荷包裡的東西,那確實不是我的。”我裝模做樣下了馬,心道她如此霸氣外露,我一定要挫挫她這一股銳氣,“何況,你這是和老人家說話的口氣嗎?”

她眉頭一挑,笑了,轉身往一條小道上去,“得了吧,小姑娘別裝模作樣了,你要這東西的話就隨我來。”我感到自尊受創,畫了個如此萬無一失的妝,竟被她這丫頭片子一眼看穿了。

我牽馬跟上去,忽見遠處的街角露出半個身影,筆挺如山岩的依在牆上,臂中擁着劍,劍柄圓滑,五光十色,是驚香。

世上再沒有第二把驚香劍,而如今驚香劍在舜息手中,他居然跟來了,我鬆手,任小白龍走去另一條街道,跟着那女子跑走了。

她將我帶到一個窄巷中,突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在哪裡見過唐千尋?你是她的的誰?”

“我是她的……委託人,幫她轉交一些東西給她的夫君。”直覺告訴我,這丫頭片子知道的事不少,“看來你與唐千尋相識,那你知不知道她的夫君在哪裡?”

她楞楞的,道:“她現在還活着?”

“不然呢?”

她默不作聲的往前走,我跟着她進了一戶宅門大院,看見屋檐上剝落的金膝,看得出這裡曾經輝煌過,她坐在朱柱邊,指了指石墩,“你坐吧。”似乎不打算將我引進屋。她自稱隋荷,是唐千尋舊時的友人,話雖這麼說,我卻有些不盡信。

因爲染了唐千尋的血,那荷包早已黏連,所以我也一直沒再打開細看,此刻隋荷將東西倒出來,裡面是那隻玲瓏簪,另外的一個,是唐千尋從肉裡挑出來的物件,竟是一片玉質的紅色薄片,與晚芙和穆懷春給我的一模一樣。

她問:“她爲何不自己回來?人在哪裡?”

我不知當不當說,只道:“我只是跑腿的,其餘的無可奉告。”

她點點頭,把玲瓏簪在一旁木桶中洗了洗,插在髮髻上,“行了,那你的事已經辦完了,你可以走了。”

對於這樣的逐客令我只能接受,就在我打算離開的時候,卻聽見屋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隋荷應聲進去了,順便將那紅玉丟在了半人高的水缸中,清水盈滿,因爲紅玉的落入溢出一顆水珠。

她垂着頭,似在喃喃自語:“他已經不需要了,等你回來我親自解釋。”

高城望斷,燈火黃昏,因爲把小白龍能丟了,我只能徒步走出城,花了好長的時間,此刻星斗突顯,街道空就,兩旁的商鋪大門緊閉,一陣秋風捲起地上的碎紙,顯得別樣蕭條。

我哆哆嗦嗦走了幾步,隱約見遠處出現一人一馬兩個影子,站在路中央,天空突然飄起細細的飛雪,又被月光照的瑩白髮亮,簡直像春天的花雨。

那人的長髮高高的束在腦後,被風吹起來像一把散紗,他一身漆黑,揹着驚香,一隻手牽住我的小白龍。

我明明知那會是誰,還是忍不住走近兩步去瞧,這一看清楚,又嚇得退了兩步。

“你在幹什麼,還不過來。”

這口吻,激盪我的記憶。他那麼像穆懷春。

我呆呆看着他,心想這是舜息的陷阱,一定是。

那人不動聲色的拍了拍肩上的細雪,向這邊緩緩靠來,他腳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要陷入地下,他衝我笑了笑,指了指我臉上的老人紋,“沒想到幾年不見,你連皺紋都有了。”

他話音方落,我身後便飛出一支飛鏢,擦着小白龍的耳朵過去,小白龍內心不穩定,受了驚嚇登時揚起前腿,眼看我就要被它飛踢在南牆城門上,幸好邵爵快一步將我抱開。

衛小川相繼趕來,他抽出雁翎刀,格擋在前,又瞟了我一眼,“你怎麼傻乎乎的,你可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什麼穆懷春。”

他們拉着我小心後退,退到了數尺開外,但是自始至終,那個穆懷春或是舜息始終一動不動的立在風雪裡,他沒有追過來,直到我們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之外。

我可以斷定,他是穆懷春。

當我看見他的眼睛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件熟悉的東西,與我第一次看見舜息時並不一樣。

可是無論我如何說明,邵爵和衛小川都認準那人就是舜息,因此推論出這淮南城也不宜逗留,急匆匆的要走。

我有些沮喪。

到了客棧,邵爵問:“我不明白,伏羲教到底是爲了什麼,要對你窮追不捨?”

“我要怎麼說你們才明白,他不是伏羲教的人,他不是舜息,他是穆懷春,你們爲什麼不信我的直覺呢?”

顯然,他覺得與我是雞同鴨語,“我對那人是誰一點也不感興趣,我只是知道之前的事,關於你被伏羲教抓走的理由。”

關於那些紅玉的事,我不知輕重,還不想說,“可能因爲我……貌美如花?”

“……”

邵爵不問了,他望了望窗外的月亮,起身撫平衣襬要去休息,這幾步路他走的特別慢,每一步都猶猶豫豫的,小豆子打出一聲響鼾,他回頭問我:“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他,你還……還……嫁不嫁我?”

啊?

“沒什麼,隨便問問的。”門已合上,他的聲音輕飄飄的。

對面廂房的門隔着走廊被人打開了,也不知道衛小川偷聽了多久,他靠在窗上,騷情的繞起肩上微卷的黑髮,“人啊,不管什麼立場和情況,在戀情面前都很是無奈?”

“你在問我嗎?”

他笑了一聲,意味深長,“我在假設,問天下人。”他以閒雲野鶴之姿笑着,看上去是個浮誇子弟,可是越是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心裡越是藏着事。

“你也有很多不爲人知的煩惱吧?是不是也有遇而不得的人呢?”

他從牙縫裡擠出一絲涼氣,“切,不勞您費心。”

放下這些天下人也想不通的蠢問題,我該想想性命之憂的事,比如舍利子。

這一夜,我認真的將晚芙贈予我的那一片紅玉,對光細細掂量,它薄如蟬翼,滑如冰雪,一端還有斷裂的痕跡,這不正是一片花瓣嗎?看來,這有可能是舍利子的一部分。

不錯,晚芙也是爲了給自己續命,所以偷走了蠱師手中的舍利子,埋在身體中。

穆懷春的,晚芙的,還有唐千尋託付我的,我手中已經有三片了,它們能落在我手上實屬偶然,但偶然的事之間總有必然的因果。

夜裡我驚醒了,惶惶不安的去摸小豆子的頸脖,才察覺他脖子上的舍利子已經不見了,他醒來,黑眼珠左轉轉右轉轉,晶瑩剔透,淚水汪汪。

他說在我被伏羲教劫走的那夜,那東西就不見了,最讓我惱火的是,他說舍利子是自己長腿跑了,“娘,拿門閂是什麼意思,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屁股……”

我心中清楚,有兩種可能,其一,舍利子被人偷了。其二也是最有可能的,他爲了買零嘴,把它當做普通的玉石當了。

今秋初雪,天色黯然,我勸大家緩行一步,翌日清晨,便出門去附近的當鋪打聽那一片舍利子的下落,不知怎麼繞來繞去,又走過那座宅院,恰巧門是開的,門中走出一個長衣爍爍的男子,玉發披肩,如畫中清塵。

他見我緊盯着自己,也不惱不煩,只點了點頭,彬彬有禮道:“姑娘你有事嗎?”

我搖搖頭,再點點頭,“我想……”

“想什麼想,你怎麼又來了?”隋荷突然闖出來,將我肩頭一推,“都說沒你的事了,你爲何還來糾纏不休?”

我嚇了一跳,沒料到她陡然惱怒,眼看她對這男子如此小心護住,不讓我靠近,我不住心中生疑。

有沒有一種可能,此男子就是唐千尋口中的夫君,而這男子其實早有家妻,就是隋荷。

但我纔不管什麼倫理道德,我得盤問清楚。

隋荷見我始終不肯走,有些慌張,連忙招攬來馬車,將男子扶坐上去,她又用極輕的聲音對我道:“唐千尋是我公子的仇家,我勸你還是不要當着他的面提起她爲好。”

她且懼且傲的看我一眼,迅速上了馬車,頭上那支唐千尋的玲瓏簪恍然亂顫,不想騙人,那髮簪的確更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