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當看着蹣跚着步子,走到門前的佝僂老人,念福再也沒有想到,柴榮居然會把祝四霖連同賣身契一併送了來。這樣的大禮,實在是她無法拒絕的。
再度見着自己的徒弟,祝四霖同樣激動得熱淚盈眶,不過他沒忘了規矩,要先給沐劭勤跪下磕頭。
可沐劭勤將他攔住,“不必多禮,師長如父,認真說來,卻是我要謝您纔對。謝謝您在我還不知情的時候,對我女兒這麼好。照顧她,教導她,教她成材。這樣的大恩,實在是無以爲報。”
祝四霖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誰能想得到,他教了一個徒弟,居然會是皇親國戚?還是國公爺,不,現在是王爺家的郡主娘娘!
雖然很激動,可祝四霖又難免忐忑,這樣一來,他的手藝還有人繼承嗎?再收個徒弟不難,可要再收個象念福這樣有天份的,上哪兒找去?
似是猜到他的心思,念福上前挽着他道,“師父,這些天忙着賑災,我都沒練刀工了呢。眼下您來了,可要好好監督我練習才行。”
祝四霖渾身一震,“你的意思是,還要跟我學廚?”
“那當然!”念福俏皮的一笑,“我又沒出師,不學怎麼行?再說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學到自己手上的本事那纔是一輩子吃飯的傢伙。除非師父您不要我了,否則我非賴着您學一輩子不可!”
“念福這話說得對。”施老爹贊同的道,“別看你現在是什麼郡主,可多學門手藝吃不了虧。真要小小年紀就成天坐在家裡吃喝玩樂,那也實在沒什麼意思,年輕人還是要有點事做才行。”他轉頭看向沐劭勤,“阿沐。說真的,我都覺得咱們還可以做點事,否則成天連喝茶倒水都有人伺候了。那還不把人養成廢物了?”
沐劭勤以拳抵脣,悶悶笑了。“行,岳父大人您想做什麼都行。只有一條,不許太辛苦。”
施大娘笑道,“託你的福,我們這一把年紀都能吃朝廷俸祿了,還有什麼好辛苦的?只要你不嫌丟人,回頭我們就把那個豆腐攤子再支起來。咱也不對外賣錢。就自己家吃,或是送人都好。我瞧這府上人口可很不少,咱們能省一點也是一點。”
念福忙道,“咱家的招牌豆腐。那可不能白做,我全收了。爹,做了郡主能做生意的麼?我北市還好多夥計呢,要是我不幹了,他們怎麼辦?我願意照章納稅。就讓我幹下去吧。”
沐劭勤笑得寵溺,“郡主又不是官兒,做些生意無妨的,你要願意納稅,明兒跟皇上說去。他一定很高興聽到這話。”
念福這才歡喜道,“師父您瞧,我們全家都同意呢,您往後就放心住下,好好教我吧。”
祝四霖這回纔是真正放下心了,“好!我一定把畢生所學相授,但願有一日,你能光耀我們祝氏,不,祝家菜的門楣。”
都一樣,都一樣。
只可惜,衆人的歡樂卻無法傳遞到一個人的身上。念福纔去安排了祝四霖的住處,轉頭就跟他撞上了。
“阿貴,你這是要去哪兒?”
施貴頗爲不好意思的看着她,“我就是,就是想出去看看。”他忙忙解釋了句,“表姐你放心,我什麼都沒拿。”
念福倒不是擔心這個,只是眼珠子一轉,知道他想出哪兒了,“你是不是想去看看你爹你娘和你姐姐怎麼樣了?”
施貴給說中心事,臊了個大紅臉,“表姐,我……”
念福忽地冷了臉,“想走就走吧,反正爺爺奶奶被你們一家傷透了心,多你一個也一樣!”
看她毫不留情的錯身而過,施貴反倒邁不動離開的步子了,心虛的跟在她身後,“表姐,我真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着,如今,如今你們不是已經安頓好了麼?還是在這麼好的地方,可我娘他們……”
念福轉過身,叉着腰問,“施貴,你今年多大了?”
施貴一愣,“十三……過了年就十四了啊。”
念福上下打量着他,“十四也不算小了吧?那有些話就別怪表姐說得不客氣了。你是不是看錶姐眼下認了爹,日子過得好了,姥姥姥爺有我們照應着,還當了官得了俸祿,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跟你娘過日子了?那我倒想問問你,到底我是姥爺親孫子,還是你纔是親孫子?合着你們家看我們娘倆日子好過了,就想把姥姥姥爺推給我們,你們當兒孫的就全都撒手不管是不是?”
“不!不是的!”施貴漲得臉通紅,急於辯解又不知該如何辯解。
念福快人快語把他打斷,“想當初,你娘放火燒了全家,差點害死我和姥姥姥爺。你私下給我藏的錢,我收到了,可你要我感謝你嗎?”
提起當日之事,施貴更加羞愧,拼命搖頭,“那錢本就是家裡的,爹孃不該一點不留的全都帶走。可我,我攔不住啊……”
念福道,“我知道你攔不住,也從沒怪過你。可是阿貴,你有沒有想過,你娘差點殺了我們,而你爹又在那樣的情況下,把我們孃兒幾個扔下不管,幾乎把我們逼上絕路,如果不是我們命大活了下來,眼下你見到的,就是一堆白骨了!”
施貴給她說得心驚肉跳,“表姐……爹,娘,也……也沒那麼壞的……”
“他們這樣還不叫壞,那什麼叫壞?”念福毫不客氣的逼問道,“如果我現在去你家放一把火,把你爹你娘你姐姐關在裡面燒上一回,讓他們也嚐嚐我和姥姥姥爺遭過的罪,我算不算壞?我知道你擔心他們過得不好,可他們有窮到沒飯吃嗎?他們有窮到寒冬臘月,發着高燒還要拼命幹活養活全家嗎?”
施貴聽得臉都有些發白了,只聽念福又道,“上京以來,你爹孃姐姐是怎麼對我的。全是你親眼所見,如果現在事情反過來,是我對你爹孃姐姐做這些事。你還能不能原諒我?”
“我……”施貴張着嘴,卻被問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念福目光裡有了幾分傷痛。“表姐知道,你是個好的,可你跟着你爹孃做這些事,就算不是主謀,也是從犯吧?你知不知道,在找到你留下的那個錢袋時,姥姥都哭了。說施家總算還有一個有良心的好孩子。可你現在呢?不管我和我娘有沒有能力照顧姥爺姥爺,但你不是他們的親孫子嗎?你爹孃不肯承擔照顧二老的責任,你也不願意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你走吧。往後姥姥姥爺就由我和我娘來養老送終。我只當再沒有你這個表弟,也讓姥姥姥爺當施家就當再沒有兒孫!”
看她大步離開,施貴哭了,抹着眼淚小跑跟上,“表姐。你,你別這樣說,我……我不走了……”
念福微鬆了口氣,纔想安撫他兩句,忽地就見施家二老相扶着出來。看着她欣慰的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施老爹上前,眼中含着淚道,”阿貴,不是爺爺奶奶狠心,不待見你爹孃。可你來看看,看看爺爺奶奶身上的傷,看看你表姐頭上的疤,她都幾乎沒了命啊!別怪爺爺說句不中聽的話,真要報了官,你爹孃這都是要償命的罪啊!可你爹孃犯下這樣大錯,他們有改過嗎?沒有!才見面的時候,他們是怎麼跟我們吵的,你又不是沒聽見,你覺得真的是爺爺做錯了嗎?”
施貴哭得更加羞慚了,施大娘上前拉着孫子,淚眼婆娑的道,“你姑姑表姐再好,畢竟也是沐家的人,只有咱們纔是姓施的。你爹孃是徹底讓咱們寒了心了,難道你也要讓爺爺奶奶寒心,將來等我們走了,還要讓人戳着我們棺材說我們老兩口上輩子造了孽,所以連個披麻帶孝的兒孫都沒有嗎?”
施貴拼命搖着頭,哽咽着語不成調,“我來伺候爺爺奶奶……往後,我孝敬您二老……”
看姥姥姥爺把施貴拉回去進行思想再教育了,念福心想日後再讓老爹給表弟請個好先生,慢慢的教他讀書明白事理,遲早能把他的心思掰正過來。
不說要他做個多有本事的人,能夠平平凡凡,做個頂頭立戶,養家餬口的漢子就已經很好了。
可才一轉頭,卻見着自家老爹了,站在那兒看着她,眸光溼潤。
念福忙上前道,“爹,您可別難過,我方纔說那些話只是嚇唬表弟的,我們其實沒那麼慘。”
可沐劭勤摸摸她的頭,哽咽着道,“爹不是難過,而是高興。高興有你這麼個懂事的女兒,就算是個閨女,爹也不覺得比人家有兒子的差!”
念福放下心來,重又說笑道,“爹,您和娘都還年輕,難道就不能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出來了?我可不要當獨生女,你們要加油哦!”
沐劭勤一下子耳根紅了,方纔的傷感也給衝得煙消雲散,“你這丫頭,說的什麼胡話?”
“這哪叫胡話?”念福故意睜大眼睛,“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是閨女,畢竟是外姓人,您和娘不努力生個弟弟出來怎麼行?爹你聽我說,只要在飲食上注意些,對生男生女真的是有影響的……”
看老爹被自己說得臉紅紅的快步跑開,知他必不會再傷感,念福不由得掩嘴偷笑。不過轉念一想,卻真覺得可以注意下飲食,讓老媽爭取生個弟弟。這可不是念福重男輕女,實在是這個時代,女人還是有個兒子傍身比較有保證。
只那邊沐劭勤回了房間還有些耳根子發燒,這女兒也太可怕了,她不是被死去的孃親附體了吧?怎麼好意思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不過他的心思卻被女兒勾得活動起來。
唔……說起來他和蕙娘都不算老,還不到四十,要是努把力,再給沐家開個枝散個葉,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吧?
說真的,錯過了女兒的出生成長,到底是沐劭勤畢生憾事。要是有個軟軟嫩嫩的小娃娃,能一路叫爹的在跟前長大……
蕙娘有些奇怪,“你傻笑什麼呢?”
呃……沐劭勤把她拉身旁,悄悄耳語。
蕙孃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丫頭反了天了!”
沐劭勤趕緊把她拽住,“大過年的,不許罵人,更不許打人!”
好吧,蕙娘悻悻消停了。可沐劭勤捏捏她的手,蕙孃的臉又紅了,低低嗔道,“你身子還沒好呢!再說,我不也沒調養好麼?等……”
說至最後一句,已經聲如蚊蚋,漸不可聞了。
沐劭勤握着妻子羞得一同滾燙起來的手,放在脣邊親了親,又咧嘴開始傻笑。
十五年了,他第一次覺得,新的一年,有了這麼多美好的期盼,就算困擾他已久的黑暗都不再是那麼可怕的事了。
這便是上天給他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有妻子,有女兒,他又有家了。
(週末愉快!今天會爭取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