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農家女
司命垂眸看她,面癱似的臉上帶着困惑,一雙好看的黑眸映着櫃檯上的燭火閃爍,“怎麼了?”
傅雲杉瞧了眼喝光光的茶杯,搖了搖頭,“沒什麼,你趕了這麼久的路,快回去洗漱下好好休息吧。”
“不用。”司命坐直了身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我留下來陪你。”
傅雲杉笑了笑,沒再說話,垂首融了封蠟看樓重的回信。
看着她長睫毛在燭光中投在眼下的一片暗影,司命面癱似的臉上慢慢鬆動,清亮的眸子緩緩露出一絲笑意,卻在下一刻,瞧見傅雲杉蹙起的眉頭後,驀然變冷,身子一瞬間繃直,伸手抓過傅雲杉手中的信,垂眸一目十行的看……
傅雲杉一臉愕然,瞧着被司命搶走的信,等司命看完眉頭擰成麻花一副要凍死人的神情時,下意思爲樓重說情,“他有他的考量,這樣或許更好。”
她本想借樓重的手讓二皇子的對立陣營皇子們知道二皇子的打算,讓他們在京城對二皇子進行牽制,順道也做一副來收買她的姿態,這樣她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推掉二皇子的合作。
沒想到樓重居然這麼蠻幹,拉出了終極boss來救場!
伴君如伴虎!他知不知道這樣會把他們一家直接推上風頭浪尖上啊?!她雖有過抱權貴大腿的想法,但絕不願意拿着一家人的性命做賭注,否則,憑她這天啓獨一的反季節蔬菜早就攀上哪家權貴了!
樓重,他到底想幹什麼?!
司命仔細打量着傅雲杉臉上的神情,又瞧了瞧手中的信,鼻子裡發出輕微的哼聲,手一伸,信紙觸到櫃檯上的火苗,騰一下燃了起來,頃刻,化爲灰燼。
傅雲杉起身,穿過走道,一路朝後院走去。
既然如此,那她不妨加快腳步,借勢一飛沖天!
將樓重來信內容和自己的想法跟顧淮揚說了,顧淮揚立時點頭,“早先我就想跟三姑娘說,天啓官商關係複雜,盤根錯綜,咱們要想快速發展壯大,依附官府權貴是最有效的方法……”
“顧叔……”傅雲杉開口打斷顧淮揚的話,“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只是不想讓家人跟着受牽累。”
顧淮揚頓了頓,笑,“所以我一直沒跟三姑娘提。”
傅雲杉一愣,顧淮揚接着道,“三姑娘聰慧有思想,手段計策皆上乘,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致命的、缺點?”傅雲杉一頓,“顧叔是想說我對家人太過在乎?”
顧淮揚點頭,傅雲杉笑了,白皙紅潤的小臉如三月桃花開,奪目燦爛,“這是個甜蜜的負擔,哪怕粉身碎骨,我依然甘之如飴!”
這次輪到顧淮揚愣住,不過片刻,他也跟着笑了,他當初選擇跟着她來到傅家,爲的不就是她口中的家人二字,和那句不離不棄嗎?
如此,大幹一場也罷!
二月十五日起,楚記菜鋪所有蔬菜再不零售,均以低於市場三成的價格批發出售給菜商,周邊鎮上的菜商聞風蜂擁而至,顧淮揚從所來鎮上的菜商中擇公平公正之人二十餘人,簽下長期合作合約,只一條,他們出售反季節蔬菜時必須掛上楚記的招牌!
二月底,許家別院。
屋內傳來女子痛苦嘶吼的聲音,許母在外焦灼不安的來回走動,不時合手默唸阿彌陀佛,丫頭和婆子一趟趟的往返,端着的熱水均被血染紅,許母緊張擔心着,不時拉過婆子問屋裡的狀況,得到的都是表姑娘還未生產的話!
女子的吼叫聲從午時一時叫到了太陽落山酉時末,孩子還未生下來,來回走動的婆子手裡的血水也更多的往外倒,聽着房間裡接生婆一口一口的“夫人用力啊!”的話,她又不由想起家中身懷六甲的傅剪秋,神情間說不出的懊惱,“唉,作孽啊!”
“啊……”女子的聲音突然高亢,似拼勁了全力,“姑媽,青蘿不要生了,好疼啊……啊!表哥,表哥……我要表哥……啊!”
許母又是恐怕又是驚慌,湊近了窗戶,勸侄女,“青蘿,你要撐住啊,等你生了兒子,姑媽就接你回府見你表哥,好不好?!”
“夫人,看到頭了,再使一把勁兒!”接生婆的聲音壓過了許母的話,然後,只聽欒青蘿一聲尖叫,接生婆驚喜的聲音響起,“生了生了,是位公子,恭喜恭喜……”
少刻,屋內響起孩子響亮的哭聲。
許母吐出一口氣,伸手扶住牆壁,狠喘了兩口,李媽忙扶住她,一臉笑意,“夫人,恭喜恭喜,咱們許家許久沒有弄璋之喜了!”
“是啊。”許母臉上也是笑意,扶了李媽的胳膊,擡腳往屋裡走,“走,咱們去看看我的小金孫。”
屋裡的婆子已裹了孩子出了產房,許母進到屋裡透過簾幔瞧了眼牀上昏睡過去的欒青蘿,目光有些複雜,李媽忙示意婆子將孩子抱過來,還未睜開眼睛皺的如小老頭一般的嬰兒瞬間吸引了許母的視線,她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孩子軟軟的臉頰,笑了,“你瞧,這孩子的鼻子這額頭多像清兒。”
“老奴倒瞧着這孩子的嘴像表小姐。”李媽站在一旁樂呵呵的笑。
許母逗弄嬰兒的手一頓,嘆息一聲,朝一旁的婆子擺了擺手,“把孩子抱去給奶媽吧。”
“哎。”婆子有些莫名,卻不敢多問,抱着孩子去了西廂房。
東間,丫頭已經幫欒青蘿收拾好了血污的牀鋪,爲她淨了下身,換了乾淨的衣衫,她虛弱的靠在牀頭,朝許母伸出手,“姑、姑媽……”
“姑媽在這兒。”許母忙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瞧着她慘白的臉色,伸手拂開她額頭被汗浸溼的頭髮,摸着她的臉,“孩子,辛苦你了。你給我們方家生了一個兒子,你是我們方家的功臣!”
“我就知道!我、我一定、一定能生個兒子……”欒青蘿蜷縮了身子歪靠在許母懷裡,疲憊的眨了眨眼,“姑媽,我、我想嫁給表哥……我不能、不能讓孩子沒有名分!您、求您……”她抖索着嘴脣,艱難的吐着,“……給您的孫子一個名、名分吧!”
許母身子一僵,想到在鎮上傳的沸沸揚揚的關於皇家有人去楚記的消息,想到身懷六甲溫暾善良待人可親的兒媳婦,不由深深嘆息,摸了摸侄女的頭髮,“青蘿,你這又是何苦呢?”
“青蘿不悔!”欒青蘿咬着脣,白皙透明的臉上滿是笑意,就算表哥恨她,她也有了他們的骨肉,看在孩子的份上,表哥一定會對她好的,慢慢的,表哥心裡就會只剩下她一個!
許母搖搖頭,將她扶靠在枕頭上,站起身,“青蘿,你先休息兩天,這件事,咱們從長計議。”
“姑、姑媽,不……娘,是不是青蘿說錯話了?”青蘿撐起身子,擡頭看許母,眸中有股不相信,“難道姑媽要讓您的親孫子當外生子嗎?”
“青蘿,清兒已經娶妻了,他不可能娶你……”許母皺眉,她自然不願意也不會讓自己的孫子當外生子!妾生子都不行,可自己那死心眼兒的兒子啊……
欒青蘿忙搖頭,“不,我給表哥生了兒子,娘不是說許家這麼多年都是單傳嗎?就算爲了兒子,他也會娶我的!……”她驚慌的拉着許母的衣服,“娘、姑媽,青蘿在這個世上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表哥……表哥要是不要我,我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你……”瞧着侄女希冀一般的眼神,許母又氣又心疼,她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她原本抱着青蘿生個女孩兒就過繼給欒家,找個時間送青蘿回鄉再爲她尋一門親事,可她生的偏是個兒子!
她若不認下,萬一傅剪秋腹中懷的是個女兒,他們許家的煙火可就毀在了她的手裡!她若認下,孩子不能當妾生子就只有兩條路,一個讓清兒娶了青蘿當平妻,一個將孩子記在傅剪秋的名下,成爲她許家名正言順的大少爺!
可青蘿的事她要怎麼給兒子交代啊!
還有傅剪秋那邊即使她有辦法讓她鬆開,傅家後面那些人她要給個什麼說法啊?!
兒子成親一年不到,孩子比他家女兒的先出生,這……這傳出去不是打他們許家人的臉嗎?!
許母瞪着眼前的侄女,只恨自己當時爲什麼沒有繼續阻攔,爲什麼要把她接回家來待嫁?!
可事到如今,要她眼睜睜看着欒家唯一的骨血去死她實在狠不下心,索性就豁出這張臉皮去!傅剪秋是個心軟的,她多說幾句好話許下一些東西讓她去跟她孃家人說幾句好話,想來這件事應該不會太難……
這般思量下來,許母心裡多少有了點數,手重新撫上侄女的頭,嘆道,“你先休息兩天,我將家裡的事安排好了,讓清兒過來接你,可好?”
“真的?我就知道姑媽最疼我!娘,青蘿以後帶着兒子一起孝順您……”欒青蘿慘白的臉上露出笑,撐着的那口氣終於用盡,一頭往牀下栽去,許母驚呼一聲,忙上前護住侄女,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牀上,又是一聲嘆息。
出了門,吩咐李媽,“好好照看錶小姐。”
“夫人,真的要跟少奶奶說?”李媽看了眼欒青蘿的房間,擔憂道,“少奶奶和二少爺感情甚篤,只怕……”她搖搖頭,接着道,“容不下旁人啊。”
“我先回去探探吧,如果她真容不下青蘿,就讓她把孩子記在名下,青蘿……”她眉頭一蹙,長長的嘆息,“讓她回鄉再找個人嫁了吧。”
李媽哎了一聲,沒敢再多說,陪着將許母送出了院子。
許母躊躇了一晚上,到第二天,特意着了丫頭打聽了許長清出門去了豐華樓,才吩咐丫頭帶了上品補血的紅棗和百年人蔘來看傅剪秋。
傅剪秋一襲錦白色的狐領披風,上身一件杏紅色的桃花雲霧煙羅襖,下身一件翡翠色煙羅綺雲皮裙,正坐在榻邊繡小孩子的肚兜,一幅幼子戲荷的圖活靈活現,任是挑剔的許母看了也不由在心裡贊聲好。
瞧見是許母進來,傅剪秋託着肚子起身,眉眼彎彎,美目淺笑,“娘,您來了,快坐。”接着吩咐白微去上茶。
許母忙扶着她坐,纔拿了她的繡品來回看,笑着道,“你這手藝可真是了得,咱們清河可見不到第二份了。”
“娘取笑兒媳了,聽相公說,孃的繡品當年在清河也是數一數二的。”傅剪秋接過百微的茶,倒了杯遞給許母,“娘找我有事嗎?”
許母接過她遞來的茶盞,示意羅媽將東西拿過來,“這是你大嫂從京裡捎回來的紅棗和人蔘,你再有兩個月就要分娩了,這些東西記得吃點補補元氣,免得生產時遭罪。”
“謝謝娘!”傅剪秋滿臉感激,要起身福禮,被許母摁住了纔算沒起成。
許母又喝了杯茶,跟她閒聊着,不時看一眼她房中的幾個丫頭。傅剪秋敏銳的察覺到她有話想單獨說,不由笑了笑,“百微,我突然想喝二妹煮的烏雞湯了,你帶着小茴跑一趟楚記。”兩個丫頭不疑有他,笑着應了,出了門去。
不一會兒,她又以其他的理由打發了白芷和另一個丫頭,許母也揮退了羅媽和隨身的兩個丫頭。
屋內,一時只剩下婆媳二人。
“娘,您有事不妨直說?”傅剪秋笑着再爲她倒茶。
許母嘆口氣,“這話讓娘怎麼說呢?剪秋啊,能娶到你這麼賢惠的姑娘做兒媳是我們許家的福氣,可是……是我們家清兒對不起你……”
“相、相公?他怎麼了?”滾燙的茶水注滿了茶杯,她仍不自知,許母接過她手中的茶壺,拿帕子輕輕拂去茶漬,拉了她的手緩緩道,“娘只是問你一句,你若不願意,人咱們就不接進府,只把孩子接進來,到時記在你的名下,他就是你和清兒的長子,可好?”
傅剪秋驚的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許母,“孩、孩子?誰的孩子?”說完,急急搖頭,僵笑着對許母道,“娘,您、您說的是、是相公的孩子?”
許母拍拍她的手,點了點頭。
傅剪秋臉色白了一分,繼續問,“相公和……誰的孩子?”
“是娘教導無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傅家。”許母輕輕別開頭,看着傅剪秋身後的美輪美奐的千工拔步牀,“是清兒和青蘿的孩子,她比你早孕兩個月,孩子……已經出生了……”
“什麼?!”傅剪秋騰的從凳子上站起來,許母驚的忙扶住她,“小心你肚子裡的孩子。”
傅剪秋紅了眼眶,忍着沒有出聲,細白的手指在腹部來回摩挲,好半響,才平息下來,垂着頭,看着圓桌下垂蕩的穗子,淡聲問,“娘想要我怎麼做?”
“你若願意,娘就讓清兒娶了她,你還是姐姐,她是妹妹,只是不能委屈孩子當妾生子,所以……”許母自然也察覺出了傅剪秋的冷漠,她也不想這樣,只是一步錯,步步錯!
傅剪秋哦了一聲,身子微顫,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許母以爲她不願意,眉頭蹙了蹙,道,“你要不願意也罷,我把青蘿送回老家,再爲她另尋親事就是,只是這孩子是我許家的第一個兒子,一定要進府,到時記在你的名下,長大孝順你和清……”
“我、不願意!”傅剪秋擡頭,臉色慘白異常,潔白的牙齒咬着薄脣,已是一片血痕,她正正的看着許母,堅定的搖頭,“我不想養別人的孩子!婆婆讓青蘿進府吧,我……”
她身子一軟,就往地上癱去,門外忽然閃進一個人,腳步不停的跑過去穩穩接住傅剪秋,正是一臉驚怒的許長清。
“秋兒!秋兒,你怎麼樣?娘,秋兒懷孕八個月了,你在說什麼鬼話?!”
傅剪秋伸手抓住許長清的衣領,艱難道,“相、相公,我、我想回家……”
“你……”許長清正想說什麼,許母眼尖的髮型她身下大片的血跡,驚叫出聲,“清兒,她出血了,孩子保不住了,快請大夫!來人啊……”
許長清臉色都青了,抱着傅剪秋,“秋兒,秋兒,你怎麼樣?你和我說話……”
“我、我要回家……”傅剪秋抓着他的衣領,使勁力氣。
門外,小茴衝進門,看到傅剪秋的模樣,低叫一聲,上前號脈,“大姑娘動了胎氣,孩子要出生了……”
“小茴,帶我回家,我不想呆這……”傅剪秋睜着滿是淚水的眼睛,使勁最後的力氣,話未完,人已昏死過去。
許長清大吼一聲,抱起傅剪秋想往門外跑,小茴一把奪過傅剪秋,冷冷的望着母子二人,“我家大姑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就等着……”
“小茴,快帶大姑娘走,跟他們囉嗦什麼!”白微目光冷厲,瞪了二人一眼,擡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