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下午去找剛剛回京的姚鼎言。
姚鼎言聽到徐君誠把自己的文章拿了出來,也笑道:“我也給你看看你徐先生金榜題名時的文章。”說着他就當場把文章在紙上寫了出來。
謝則安想起謝季禹說過姚鼎言也是個過目不忘的傢伙,頓時羨慕妒忌恨。更讓他驚訝的是,姚鼎言居然是仿着徐君誠的字來默的!
謝則安等姚鼎言寫完後拿起來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因爲徐君誠那時候的文章鋒芒畢露,字裡行間無不顯示他過人的才略和顯而易見的革新之心。
難道徐君誠科舉那一年的考官正好喜歡這種?
姚鼎言揹着手站到窗邊,說:“當初你徐先生是少年天才,文采過人天下知,那時時局動盪,所有人都縮手縮腳不敢多言,只有你徐先生敢這麼寫。那時陛下還是太子,卻已經監國,革新弊病之心十分強烈,看到這篇被人放到進士榜最末的文章後拍案叫絕,欽點爲狀元。”
謝則安吃驚不已。
徐君誠爲人謙和,風評極好,極少有人會提起他當年的舊事。
姚鼎言說:“那時我立志要成爲你先生這種人,後來與他相識,他也幫助過我許多次。只不過我們之間有了一點分歧,你徐先生是贊同‘變’的,可他覺得‘變’到如今這樣就夠了,再去改祖宗之法就矯枉過正,過了頭。我覺得還差很多,我少年時走南往北,見過不少事,京城這邊確實是繁華無比,歌舞昇平,但在很多京城看不到的地方,百姓還吃不起飯、穿不起衣服,甚至還時刻擔心着外敵的入侵。光是如今這樣,還遠遠不夠。”
聽完姚鼎言這番絕對不應該對自己說的話,謝則安明白了。
姚鼎言是想讓自己當傳聲筒,把這些話告訴徐君誠!
謝則安乖乖巧巧地聽着,並不插嘴。
姚鼎言都和謝則安相處這麼久了,哪會瞧不出他那老實樣兒根本就是裝的?他也不相逼,笑了起來:“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你爹小喝一杯。”
謝則安點點頭。
姚鼎言給謝則安講起了南下的見聞,不時拉出點疑案難案來考校謝則安。謝則安不敢大意,搜腸刮肚地把自己記下的律法搬出來用。
師徒對談了許久,謝則安記錄下來的東西竟已經有滿滿數十頁。
姚鼎言把他記錄的文稿沒收了:“回頭再還你。”
謝則安不會反對。
謝則安領着姚鼎言回謝府時,謝府的氣氛有點不對,有種異乎尋常的凝重。
謝則安找了個僕人問:“有什麼客人來了?”
僕人恭謹地說:“回小官人,恭王殿下來了,正和官人在風雪亭那邊喝酒。”
姚鼎言神色微訝。
謝則安也沒想到會問出個這麼驚人的事兒,謝季禹還和恭王交好?
謝則安說:“先生,我先帶您去我書房那邊瞧瞧,您給我指點一下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姚鼎言說:“也好。”
謝則安領着姚鼎言前往自己住的院落,卻發現樑撿正抱着手臂坐在石桌邊,緊閉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姚鼎言記性好,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曾是跟隨在趙英和先皇后身邊的人。
他驚訝不已。
雖說早就知道謝則安和趙崇昭走得近,可連樑撿這樣的人都派了過來,未免也太重視謝則安了吧?
姚鼎言大方問好:“樑先生。”
樑撿睜眼瞧了姚鼎言一眼,說:“姚某不敢應姚先生這一句‘先生’。”他看向謝則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要找我的話明天再找。”
謝則安乖乖點頭。
姚鼎言目送樑撿離開,也沒多問什麼,而是在謝則安的引領下踏進謝則安的“書房”。瞧見裡面那一排排書架,姚鼎言問:“找齊這麼多書,費了不少勁吧?”
謝則安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沒有沒有,我拿着太子殿下的手令,去弘文館那邊要了一批……”
姚鼎言:“……”
其實這事兒趙崇昭只是隨口提了一句就沒了下文,不過謝則安是誰啊?沒杆子他也敢往上爬,何況確實是趙崇昭說過這樣的話?於是他就死皮賴臉地去弘文館那邊搬了一整車書回來。
雖然看完的不多,但每天看着自己滿滿當當的書房,謝則安都覺得自己是貨真價實的文化人!
謝則安正自我滿足着,就聽到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姚先生。”居然是謝季禹親自過來了。
姚鼎言說:“季禹你不是在和恭王殿下說話?”
謝季禹說:“剛把殿下送走。”他有點莫名,“殿下說他心情很好,偏偏又找不着人喝酒,所以來找我喝一杯。”
姚鼎言不由納悶:最近有什麼事讓恭王心情特別好?
謝季禹卻沒想那麼多,他叫謝則安去備茶,邀請姚鼎言落座:“很多事我都不太懂,殿下是找錯人了。”
姚鼎言說:“也許恭王殿下就是想找個不太懂的。”
京城到處都是人精,說句話都累得慌,難得有個什麼都不懂的,喝起酒來會痛快不少。
只不過……
姚鼎言打量着謝季禹。
年紀輕輕就位列尚書的謝季禹,真的什麼都不懂嗎?
謝季禹沒忽略姚鼎言的目光,他坦然地和姚鼎言對視,眼底彷彿什麼都沒掩藏,和他剛到京城時也沒什麼兩樣。
姚鼎言沒再繼續探究。
身在京城卻永遠不沾染任何糟心事,本身就是一種本事,他又何必尋根問底?非得證明謝季禹也是日算夜計地活着,根本沒多大意思。
姚鼎言和謝季禹說起見柳三思的事。
柳家在南方過得不算太悽苦,雖然舉家流放,但家中有個叫柳謹行的,在那邊當上了縣學的夫子。縣令是個通達的人,有人說這樣不妥,他就直接罵開了:“怎麼不妥了?有能教的人不讓他來教,難道還讓你們兒子像你們一樣目不識丁,一輩子窩在這種窮地方?”涉及到自己兒女的前程,反對的聲音就沒了。
柳家一家也得益於柳謹行的這一舉動,在當地頗受尊敬,沒受什麼委屈。
謝季禹聽後頓了頓,想了半天才想起柳謹行是誰。那是柳三思的弟弟,平時話不多,也不太與人往來,沒想到到了南方後卻是他最先想出辦法來改變他們一家的處境。
謝季禹說:“那挺好的。”
姚鼎言說:“我也和縣令打過招呼,讓他們別苛待柳家。”
謝季禹微微一怔,姚鼎言這話裡的意思,竟是不準備再把柳三思找回來了!
姚鼎言說:“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入宮當值。”
謝季禹說:“姚先生難得來一趟,留下來用飯吧。”
姚鼎言意味深長地說:“說不定我以後會常來。”
謝季禹心頭一凜,卻還是笑言:“歡迎之至。”
姚鼎言走出謝府,想起了離開柳三思的流放地那日,柳謹行找上門來對他說:“有謝季禹在,姚先生何必捨近求遠?”
再回想起柳三思寫給自己的信,姚鼎言豁然開朗。
柳三思能做到的事,謝季禹能做;柳三思不能做到的事,謝季禹也能做。謝季禹的立場難以摸清,難道柳三思就可靠?能在背後插自己好友一刀的人,未必可靠到哪裡去。
倒是這個柳謹行有點意思。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姚鼎言一向有着強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確的,只要他得到了上面的支持,謝季禹難道還會反對?
姚鼎言決定放棄把柳三思找回來,改爲多走謝府幾趟。他和謝季禹往來多了,其他人自然會默認謝季禹是他們這邊的人,何愁謝季禹不相幫?
另一邊,謝季禹對謝則安嘆息了一聲:“麻煩還是來了。”
謝則安說:“來就來,難道我們還怕它不成?”
謝季禹眉頭一跳,怔神片刻,點頭說:“三郎說得對,沒什麼好怕的。三郎你也快些長大,我們一起護你阿孃和小妹周全。”
謝則安叫屈:“我才幾歲啊?不也該被護着嗎!”
謝季禹說:“是你自己說‘我們’不怕的。”
父子倆對視一眼,忽然都輕笑起來。
要他們做到官居一品、名垂青史,那當然很難,可他們沒那個念想。
他們都只想保一家平安,至於抱負和野心那種東西,有機會實現就實現一下,真要沒那個機會,他們也不會強求。
這樣對他們來說並不難。
這時已經離開謝府的恭王進了宮。
見完太后以後,恭王就去向趙英辭行。
趙英聽到恭王要去封地那邊,訝異地擡眼:“怎麼這麼急?”
恭王心情確實極好,脣邊噙着笑:“在京城呆久了有點膩,想回去舒展一下筋骨。”
趙英知道恭王說的“舒展一下筋骨”是什麼意思,雖然邊境沒有大的戰亂,但一入冬,過着遊牧生活的草原民族存糧不足以熬過撼動,自然是打起了過境燒殺搶掠的主意。恭王每年就陪這些人玩耍,過來一撮弄死一撮,打得十分開心。
這確實算是一個不錯的理由。
可見到恭王脣邊的笑時,趙英心頭突突直跳。
他忍不住問:“你去看阿蠻了嗎?”
恭王看了趙英一眼,問:“看什麼?不就死了個兒子嘛,再生一個就是了,反正她又不喜歡死掉的那個。”
聽着恭王不以爲然、甚至帶着幾分愜意的語氣,趙英哪會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他猛地一拍桌:“阿蠻是你妹妹!”
恭王說:“皇兄,你殺掉的人裡面難道沒有你的兄弟?”
趙英一滯。
恭王說:“嗤,稍微一撩撥就變了心,還說什麼情深似海。妹妹?我最恨這種人了。口裡說得冠冕堂皇,做起來卻是另一番做派,自己就不覺得噁心?”
趙英沉默。
恭王說:“沒事的話,我先走了,明日一早我立刻啓程回北邊,到時就不來向皇兄你辭行。”
等恭王走到門邊,趙英突然問:“那把火是不是你燒的?”
恭王腳步一頓,笑了出聲:“過了十八年,你終於問出這句話了嗎?”他轉過身來,銳利的目光直逼趙英,“對,我燒的,那一片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停,真是痛快極了。”
趙英沒再說話。
恭王說:“一想到你那好妹妹會跑到他靈前哭,等和別人有了兒女還可能帶上兒女一起去,我就覺得犯惡心。他生前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們兄妹倆,給了大慶朝的天下,他死後你們就讓他清靜一點吧。”
趙英頹然地坐回龍椅上,閉上了眼睛。
當初恭王大捷,人人都擔心恭王會有篡位之心。沒想到恭王回朝後直接把虎符往他面前一扔,眼也不眨地交出了所有兵權,只求了一個遠在塞北苦寒之地的封地。
很多人都不明白恭王在想什麼,他卻知道。雖然那個人已經被大火燒成灰燼,但到底還在北邊。
長居北地,於恭王而言也算是有那人陪伴。
一個是自己的妹妹,一個是自己的弟弟,趙英曾經陷入兩難之地,最後卻還是讓那人娶了妹妹,逼迫恭王斬斷那種有悖人倫的念想。
沒想到那人死後依然能讓他們兄妹交惡——甚至愈演愈烈。
那什麼拯救你,我飄忽不定的更新點……
這是補昨晚的更新【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