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把手交握在桌上。
“我上回聽你說,這孤兒院的樓齡已經有50年出頭了,這些建築,是在解放初期的對吧?這裡裡外外這麼多的四合院,保持得那麼完好,這在B市如今也不多見了。所以,我打算冒個險……”
夕顏的睫毛快速地眨動着,她擡頭看他:“你的意思是,要把這孤兒院當成文物保護起來?人家怎麼肯幫我們如此作假?”
“這明明就是一個城市歷史的積澱啊,說什麼作假?”他莞爾,“我明天開始,會安排一些人過來,替孤兒院進行局部修葺。至於其他事情,就交給我吧。”
夕顏把手中的文件一闔,對上了他自信的眼眸。
“我相信你能做到。”她淡淡地道,“不過,我希望,我能在場協助你。我們都是向陽孤兒院裡的一份子,所以,我不能置身事外。”
他眼角的笑意加深,眉頭也略挑高了:“你就真的信我能做到?”
“我信。”她垂下眸子,看着碗中漸冷的菜餚,“只是,我漸漸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了……”
他聲音黯沉了幾分,偎貼着她的耳際,仿若情人間的呢喃。
“我是展慕雲。你莫忘了就好。”
她擡眸。
他卻舉箸。
“吃飯吧。等這件事情告一段落,我下廚,請你吃我自己做的家常菜,如何?”他繼續替她佈菜。
她莞爾:“應該是我請你纔對。你可是爲保住孤兒院花了大力氣,怎麼還好意思讓你請客?”
他連連搖頭:“原來,莊副院長剛纔說,我們都是向陽孤兒院裡的一份子,這話是誑我的啊?”
夕顏笑出了聲:“你啊……”那句稱呼始終有些彆扭,“你能不叫我莊副院長麼?”她俏臉微紅,“你還是叫我夕顏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專注:“可以麼?”他聲音幽幽的,“我們可是連普通朋友都不是的啊……”
夕顏沒轍了。
她低頭戳着碗裡滾動的丸子,咬住了下脣:“唔……我,我們是朋友的……”
耳邊是他無奈的笑聲。
“行,普通朋友就普通朋友,我能等。”
她猛地擡頭,想追問他言下醞釀之意,他卻抿了口清茶,眼觀鼻鼻觀心地用起了微冷的晚餐。
他淡定自若得好像剛纔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般,卻無來由地,又攪亂了她一湖心海……
他就不能,饒了她麼?
天一亮,修葺的工程師傅就已經來了。
夕顏跟在他們左右,由院長領着。
“我們需要一張這孤兒院的平面圖。”十來個人揹着工具,揹着手打量建築時的眼光,絕對不是一般工地裡埋頭苦幹的裝修工人。
“最好,你們也跟在我們旁邊,跟我們介紹一下,這建築大概之前的樣子。”領頭的人在院長的指引下,走遍了整間孤兒院,甚至包括了夕顏借住的小庭院。
“保存得很完整,當然,我們還需要再做些小改善。五天之內,我們儘量完工。”
領頭的人對着各個院落的重要位置拍下了若干的照片。
光看他們手裡拿着的相機,夕顏就大概猜到了他們的身份。
十來個人,動作相當快。
他們也很有默契。
上色,修補,粉刷……
院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猶如靈活的猴子一般,在高高架起的梯子上跳來跳去。
夕顏也幫不上忙。
她坐上了慕雲的車子。
他打開了車前的抽屜,遞給了她一瓶半滿的話梅。
“吃嗎?”他問道。
那是曾經的她留下的。
因爲懷着孕,天天想吃酸的,他的車上就常備着一瓶話梅,只要她願意,一開抽屜,就能拿到自己想吃的東西,永不落空。
她離開了。
可是,這個習慣卻被他保持着。
只是,現在的夕顏,顯然有些莫名其妙的。
她擺了擺手,只道:“我不會暈車。”
他有些失望的收回了話梅。
“沒想到,男人也喜歡吃話梅啊。”夕顏正視着前方,狀似無意地道。
喜歡紫色的東西……
喜歡吃酸的東西……
貼心溫柔……
會做飯……
會辦事……
會醫術……
她很想知道,除了上天入地不會之外,眼前這個人到底還有什麼是不會的?
他愣了一下,才笑道:“哦,我不吃話梅。我以爲……”他打住了話頭。
她的心卻是一突。
這話梅,已經吃剩下半瓶了,他是爲誰備着的?
無數個想象幾乎要把她的心塞滿,她不自覺地走了神,直到他下了車,爲她開了車門,她還坐在位置上,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連身上的安全帶都沒有解開。
他彎腰傾身,雙手繞過了她的身子。
她一驚,他那淡淡的氣息,已經把她整個人給包裹住了。
她心跳如鼓,口乾舌燥的,難得吃癟地說話打結:“你,你想幹什麼?”
他挑眉:“你以爲我想幹什麼?”
“我……”她快速地眨動着雙眼,睫毛撲扇着,如同振翅的蝶。
她無辜的表情意外地取悅了他。
他笑意加深,她腰間發出了咔噠一聲響,旋即,他的身子退了開去。
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早已面紅耳赤。
他只是要爲自己打開安全帶而已,怎麼自己竟然……
她丟臉地把自己整個腦袋都埋到了手心裡。
耳邊是他的輕笑聲。
“下次,我一定抓住機會,乾點別的什麼,不能讓你失望啊。”
她擡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嬌嗔道:“不許笑!”
他紳士地立正,用指尖在自己薄脣上一滑,做出了一個拉上拉鍊的動作。
她也從車裡下來,拍了拍自己紅透的臉頰:“這裡是哪裡?”
“辦事大樓。”他極其自然地緊貼着她身側前行,“我昨天已經和秘書約好了,你放心,幾天後他們會去考察……”
夕顏的腎上腺素一下分泌到了最巔峰:“他們能認爲我們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嗎?”
“你不是說信我麼?”他側過臉,笑意中有促狹。
她一時詞窮,卻只聽到他繼續解釋:“信我,夕顏,信我,就好。”
她的心,已經悉數軟了下來。
甚至,在擁擠的電梯裡,他牽住了她的指尖時,她都沒有拒絕。
她想,他只是怕,在那麼擁擠的環境裡,等會找不到她的人,所以牽住她的手,以圖方便罷了。
兩人的指尖相觸,在夏日的正午,甜膩的曖昧,也節節攀升……
夕顏不是傻子。
五天過後,驗收成功了。
雖然現在滿大街都是掛着非物質文化遺產牌子的藝術和手藝,可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塊牌子掛在向陽孤兒院的大門前時,夕顏還是狠狠地激動了一下。
她聯繫了很多記者,由院長和她出面,對這次申辦工作做了詳細的解釋。
燈光在她臉上不停地閃爍着。
笑容,幾乎要僵掉了。
做這一切,卻只爲了,保住這個孤兒院,保住孩子們的家,保住她自己內心的一點念想。
慕雲無疑是最大的功臣。
從出面牽頭修繕的工程師,到打通各種關節,他是既出錢,又出力。
如果沒有他,哪怕夕顏想到這個法子,也會碰壁碰得滿頭包的。
然而,記者就要來採訪了,他卻在這個節骨眼到處都找不着人。
夕顏滿院子地翻找他時,院長卻拉住了她。
“慕雲大概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吧。”院長嘆了口氣,“多好的年輕人,不圖名,不圖利……我感覺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
找不到慕雲,院長把一切功勞都讓給了夕顏。
於是,她笑得臉都快僵了。
採訪一結束,自然就是帶着記者們參觀這新掛牌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
夕顏帶着他們踏入每一處院落的時候,身後總會收穫許多的驚呼聲。
快門不停地被按下。
記者們卻都已經顧不上夕顏了。
他們瘋狂地拍着眼前孤兒院裡的每一個角落,就如同在搶拍藝術品一般。
確實是藝術品。
原本孤兒院的保存就比較完善,加上當時這院落是出於一個大家族破落前的大手筆,所以建築之瓷實,比城牆有過之而無不及。
加上專業的修葺,把原本建築的優點都給放大了。
此刻的孤兒院,看起來美輪美奐的,讓人一眼看去,就彷彿置身於民國晚期的仿古建築當中。
更要命的是,每個房間裡在玻璃陳列櫃中,有意無意擺上的一兩件珍品,更讓記者們綠了眼睛。
這是民國的瓷畫……
這是清朝的花瓶……
這是元代的巨大花盆,被孩子們用來養魚,瓶底都長了青苔……
這一件兩件的,夕顏心裡清楚,更多的,是慕雲從各處湊來的。
沒有這些,“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根本就拿不下來。
她眼底有着酸楚,更有擔心。
如果不是爲了今天這幫記者來,她早就讓慕雲把東西歸還了。
這不是圖書館,不是博物館,這是孤兒院……
裡頭有一百來個好動天真的孩子。
這些文物對他們來說,跟普通街邊一兩塊錢的瓷器沒有區別。
一旦打爛了,她無法想象,慕雲會承受的壓力。
她想,她不會獨善其身的。
一整天,都耗在了陪同記者應酬上面了。
夕顏揉了揉自己已經僵掉的臉,昂頭看着天邊的夕陽。
她的心一動,避開了其他人,獨自來到了保健室。
門開着。
保健室所在的庭院,冷清如常。
院落裡,有人正執着噴壺,細心地給花木澆着水。
他一襲醫袍,眼神依舊專注,輕輕一拈,他指尖已經撫過一朵即將枯萎的夕顏花。
“別摘!”她失聲道。
他擡眸,眼底是微微的笑意:“嗨,下午好。”
她心因爲那笑,漏跳了幾拍。
“下午好。”她表情已經僵了,她慢慢地走向他,“不要摘那花,夕顏花雖然已經謝了,可她能結出果實,過不了幾天,種子四散,到處都會開出新的夕顏花來……”
他卻在那花上輕輕一嗅。
她笑了:“你這就外行了,夕顏花是沒有香氣的,樣子也普通,等不了大雅之堂……”別說她喜歡夕顏花,研究過夕顏花,就算是在植物這門必修課程上,也明確說了,夕顏花是沒有香氣的。這點應該是無需置疑的。
慕雲卻笑了。
他朝她招了招手。
她順從地走了過去。
“做什麼?”
他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壓下了她的背。
她的身子微微前傾,鼻端就湊在了那朵行將枯萎的夕顏花之下。
頓時,她身子一震。
她聞到了什麼?
那淡淡的清香,帶着草本的氣息,悠悠地傳入她的鼻端。
“竟然……”她錯愕了。
身後是更溫暖的氣息:“是的。我想,你也沒有真正挨這麼近聞過吧?”他語帶深意,“夕顏花看似普通,卻無懼世人偏見,依舊吐露着屬於自己的淡淡芳華。人生也不過如此。”他聲音越來越低,“若能實現綻放的心願,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這話,着實不祥。
她站直了身,他紳士地往後退了一步,和她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會讓她覺得疏遠,又不會讓她心理上產生排斥感。
只是,她無法解釋,當他退開那一步的時候,她的心卻空落了一塊。
因爲那背後失卻的溫度麼?
他轉身進了他的臥室,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拿了一瓶紅酒和兩個高腳杯。
“慶祝,得償所願。”他熟練地打開紅酒瓶,木塞還帶着紅酒的香氣,“就喝一杯,我絕不灌醉你。”
透明的高腳杯裡,紅色的曖昧液體被注入。
夕顏下意識地晃了晃杯子,紅酒的香氣撲面而來。
她瞟了一眼紅酒瓶上方的牌子。
那是超市隨處可見的普通紅酒。
莫名,她的心就放了下來。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低頭看去,旋即笑了:“你可要替我保密。”
“保什麼密?”夕顏脣角含笑,“我應該告訴安先生的,作爲一家國際知名的紅酒連鎖公司總裁的助手,居然瞞着老闆,買了別家公司的廉價紅酒招待客人!這可是商業背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