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太湖之中的一個小島。
這就是一個偌大的庭院。
黃昏的天光,懶慵慵的灑下來。
這莊院只是一座破落的莊院,到處都是斷垣、殘瓦、部分已燒成了灰燼,部分猶自殘存着。
這是一座曾經顯赫過,輝煌過的莊院,而今在夕陽殘照下,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在這個莊院裡,有一處已塌倒了一大半,但仍異常闊大的廳堂裡,大梁上有一幅橫匾,橫匾本來金碧輝煌,現在已變得破敗陳舊,斷裂兩半,蛛網塵封。
橫匾上隱約可見龍飛鳳舞的字:“天上”;另一半橫匾已落在塵封的地上,乃是“人間”兩個字。
這“天上人間”四個字,是何等傲氣,是何等風雲,加上筆意所蘊遒勁的力道,想從前的江湖豪客,看到這面高掛的金匾,是如何的心神震動,而今這四個字從中分開,顯然還是被人硬生生一掌劈了開來。
三百年來,武林中敢用“天上人間”四個字的,除了“九道山莊”,絕對不會有第二家。
三百年來,敢於一掌劈開這橫匾的人是誰?
信步走來,石杵一臉的茫然。
這就是天上人間!?
這就是爲九道山莊網羅武林高手的地方?!
顏如玉笑了笑說道:“老公,這橫匾是二百年前被喬峰一掌劈開的,從此以後,慕容氏就沒有再修過,也是爲了不忘記這段恥辱的意思。”
石杵問道:“這樣破破爛爛的地方,怎麼能網羅那些武林高手呢?”
顏如玉指了指廳堂,道:“穿過這座房子,纔是真正的“天上人間”,這裡以前只不過是“天上人間”的牌坊。”
三個人穿過這座牌坊,讓石杵吃驚的是,這座房子後面,除了橫七豎八的幾塊,比石杵還要高大的石頭,竟然是什麼也沒有。
棉花愣了愣道:“如玉,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
顏如玉抿着嘴笑道:“姐姐,沒有錯,你等着啊。。。。。。”
說着,顏如玉在第三塊大石頭上,用劍輕輕地敲了三下,說了一聲:““還施水閣”閣主來訪!”
只聽見“轟轟隆隆”,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之後,大地裂開,石杵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三個人並排躺在一張大牀上。
首先,石杵看到很多書.
滿屋子都是書。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香爐。
爐中香菸嫋娜,燃的彷彿是龍涎香。
棉花揉着眼睛,道:“我們怎會到這裡來的?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顏如玉輕輕地道:“這裡就是“天上人間”!”
石杵慢慢地站起來,看到桌上擺着的很名貴的端硯,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筆,連書架都是秦漢時的古物。
他也看到牆壁上掛着的那張圖畫。
畫的是月下撫琴圖。
圖下面掛着一把刀。
長刀。
一隻孤舟上,端坐着一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神色悠閒的撫着琴。
星月相映下,只見他目如朗星,脣紅齒白,面目皎好如少女。
神情之溫文爾雅,風采之瀟灑飄逸,卻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擬。
他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才從九天之上垂雲而下。
這屋子有窗戶,窗戶很大,就在他對面。
從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月色如水。
月光正照在一道九曲橋上,橋下的流水在閃着銀光。
橋盡頭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裡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一個朱衣老人座旁還放着釣竿兒漁具,一隻手支着額,另一隻手拈着個棋子,遲遲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個綠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赤着腳,面上帶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雙鞋子。
窗外緣草如茵,微風中還帶着花的香氣。
一隻馴鹿自花木叢中奔出,彷彿突然警覺到窗口有個陌生人正在偷窺,很快地又轉了回去。
花叢外有堵高牆,隔斷了牆外邊的世界。
但從牆角半月形的門戶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遠處有個茶几,茶几上還有兩隻青瓷的蓋碗。
門簾響動,走進了一個女人。
沒有看到女人進來,只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氣。
蘭花般的香氣。
進來的這個女人,清雅正如蘭花。
她穿着純白的絲袍,蛾眉淡掃,漆黑的頭髮隨便挽了個髻。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堅強,甚至是冷酷,但是一笑起來,露出了白玉般的牙齒,就變得那麼柔美妖媚。
這女子並不能算美,但站在這華麗無比的屋子中,卻顯得那麼脫俗,若不是棉花和顏如玉,所有的光輝幾乎全被她奪去了。
棉花雖然沒有看她,但她卻在看着顏如玉。
一個美麗的女子,遇到另一個更美麗的女子時,總會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時比男人還要仔細。
她不是那種時常會害羞的女人,但瞧見石杵那雙貓一般的眼睛時,還是不由自主垂下了頭,帶着三分羞澀,七分甜笑,道:“賤妾素女,是特地來待侯賢伉儷的。”
石杵淡淡道:“不敢當。”
素女道:“三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麼話要問,問我就行了。”
石杵道:“我若問了,你肯說嗎?”
素女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無不言。”
石杵道:“你們的主人是誰?”
素女笑道:“他姓無,我們做下人的,稱他爲無花上師。”
石杵道:“無,無窮無盡的無?”
素女道:“嗯,無法無天的無。”
石杵道,“有這種姓嗎?”
素女笑道:“一個人有名姓,只不過是爲了要別人好稱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願意,隨便姓什麼都無所謂的。”
顏如玉道:“無花上師,曾經是少林寺的僧人。”
石杵也笑了,道:“卻不如這位無花上師,是否願意見我們一面?”
素女道:“當然願意,正是無花上師,讓我來請三位過去相見。”
石杵道:“現在?”
素女嫣然道:“現在。”
素女忽然笑了笑,對石杵道:“晚上,我可以來陪陪你嗎?”
石杵張口結舌,沒有來得及說話,棉花卻是斬釘截鐵的道:“不可以!”
棉花話沒有說完,素女已經轉身,微笑着走了出去。
石杵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追問,拉着棉花和顏如玉,輕輕地跟了出去。
棉花衝着素女翻了個白眼,這才偷偷瞟了石杵一眼,悄聲道:“你看這位姑娘怎樣?”
石杵囁囁喏喏道:“不、不難看。”
顏如玉笑道:“非但是不難看,而且美極了。”
棉花又道:“如玉,我看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點神秘,卻不知道他對我們是好意?還是壞意?你們“還施水閣”和“天上人間”的關係如何?”
素女嬌笑道:“如果是壞意,三位只怕已活不到現在了。我們無花上師一直向“還施水閣”求聘如玉姑娘呢!”
地氈又厚又軟,走在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顏如玉不禁又紅着臉,垂下了頭。
石杵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們曾經最想見的人是誰?當今天下,誰的琴彈得最好?誰的畫畫得最好?誰的詩作得令人銷魂?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
他的話沒有說完,棉花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說的是那妙僧無花。。。。。。”
顏如玉溫柔笑道:“無花上師乃是佛門中的名士,不但詩詞畫書,樣樣妙絕,而且武功也算是高手。”
石杵道:“豈止是高手,簡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實在太聰明瞭,精通的實在太多,名頭也實在太大,所以六十年前少林天湖大師冊立掌門時,竟選了個什麼都比不上他的無相。”
轉過迴廊,就是大廳。
廳上有兩個人正在聊着天。
一個人飄飄自後堂走了出來,素衣白襪,一塵不染,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塵之意,正是那妙僧無花。
這是個面貌極俊美,衣着極華麗的人,看來**而高貴,儼然有帝王的氣象。
他膚色如玉,白得彷彿是透明的,一雙手十指纖纖,宛如女子。
他看來彷彿還年輕,但如果走到他面前,就可以發現他眼角已有了很深的魚尾紋。
無花已經是一個老人。
另外兩個客人,一個頭大腰粗,滿臉都是金錢麻子。
一個臉比馬還長,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指也和小指同樣長,看來外家功夫已練到了十成火候。
這兩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卻很華麗,氣派也很大,顯然都是武林豪傑,身份都很尊貴,地位也都很高。
這二個人,石杵都是聽說過的。
石杵走進來,這兩個人都面帶微笑,長身而起。
那有王者氣像的無花,微笑道:“酒尚溫,請。”
他說話的聲音柔和而優美,動作和走路的姿勢同樣優美,彷彿是久經訓練的舞蹈家,一舉一動配合着節拍。
廳前已擺了桌很精緻的酒席。
無花含笑揖客,道:“請上座。”
石杵道:“不敢。”
那麻子搶着笑道:“這桌酒,本是上師特地爲三位洗塵接風的,閣下何必還要客氣?”
石杵目光凝注着這無花,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擾?”
無花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來了,就算有緣,請。”
坐下後,無花舉杯,道:“尊姓大名?”
石杵舉杯道:“石,石杵!”
麻子舉杯道:“石杵?山石之石,血流漂杵之杵?”
石杵道:“是!”
麻子道:“在下雷雨天,這位——”
他指了指那馬面大漢,道:“這位是龍飛天。”
石杵道:“‘天女散花’ 雷堂主!‘天馬行空’龍大俠!”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動,想不到閣下居然還記得賤名。’
石杵道:“天山一役後,兩位俠蹤就未再現,江湖中人至今猶在議論紛紛,誰也猜不出兩位究竟到何處去了。”
雷雨天的神色更慘淡了,苦笑道:“休說別人想不到,連我們自己,又何嘗——”
說到這裡,突然住口,舉杯—飲而盡。
無花輕嘆道:“此間已非人世,無論誰到了這裡 ,都永無消息再至人間了。”
石杵只覺手心有些發冷,道:“此間已非人世,難道是——”
無花的臉上,露出一絲傷感之色,道,“這裡只是個虛幻的泡影而已。”
石杵呆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能勉強說得出話來,嘎聲道:“虛幻的泡影?”
無花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虛幻的泡影——”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實天地萬物,皆是虛幻的泡影,人又何嘗不是虛幻的泡影?”
石杵道:“可是——”
無花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再過二十年,三位只怕也會將自己的名姓忘卻了。
在陌生人面前,棉花一直是不願意開口的。
但此刻她只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無花道:“不錯,二十年——我初來的時候,也認爲這種日子,簡直連一天也沒法忍受。”
他悽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是現在,不知不覺竟然過去了六十年——千古艱難唯一死,無論怎麼樣活着,總是比死了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