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幹青這一先聲奪人,倒也頗使來人怔得一怔。
岸上,一共來了七個人,除了被凌幹青一記“天雷指”震飛出去的黑衣大漢之外,江邊還有三個手執鬼頭刀的黑衣漢子。
另外三個,服飾不同,高矮各異。
站在中間的—個,身穿半截及膝長袍,足登麻鞋,個子不高,但雙肩甚闊,—顆光禿禿的腦袋,也比一般人要大得多,黑夜之中,霎着兩顆像寒星般的眼睛,直向凌幹青看來。
他左首是一個頭盤辮子的老頭,卻生得一顆尖腦袋瘦削臉,尖下巴,小眼睛,十足是副獐頭鼠目的相貌。
右邊一箇中等身材,濃眉,左目從眉到臉頰,有一道斜斜的刀疤,左眼已瞎,看去另有一股兇狠之氣。
在凌幹青飛身出艙,指震黑衣漢子,朗聲發話之際,畢雲秋和聶小香已隨着從船頭飛身上岸。
畢雲秋把從黑衣魔女手中奪下來的紫艾劍,遞給了聶小香,以作防身之用,兩人一言不發跟着站到了凌幹青身後。
穿半截長袍的大頭老者雙目精光熠熠,過了半晌,才陰惻惻尖聲道:“小子,你口氣倒是不小,今晚要痛下殺手,不知如何一個痛下法子?”
凌幹青劍眉凝煞,冷然道:“今後只要仙女廟再有人糾纏不清,凌某就要來得去不得。”
大頭老者摸着頦下一把蒼須,陰笑道:“老夫不是來了麼?”
凌幹青道:“所以你也不用想回去了。”
“哈哈!”
大頭老者尖聲大笑道:“老二、老三,你們聽見了?”
獨眼老者道:“這小子放他XX的狗臭屁,他有多大有能耐?敢對老大這麼說話,小弟先去掂掂他的斤量。”
他手中提着一根純鋼旱菸管,舉步朝凌幹青走來。
畢雲秋道:“大哥,人家老大還沒出手呢,這個獨眼老頭,交給小弟就是了。”
手提鎮江劍,身形一閃而出。
獨眼老者獨目一注,沉喝道:“你是什麼人?”
畢雲秋笑嘻嘻的道:“你呢?本公子劍下,不會無名之輩,你先報個名來。”
獨眼老者獨目之中,隱射歷色,獰笑道:“老子隗達。”
“原來是洞裡赤練。”
畢雲秋輕笑道:“你不躲在洞裡,那活該你倒黴!”
原來這獨眼老者就是常山三怪的老三洞裡赤練隗達,他聞言大怒,口中沉喝—聲:“小子,躺下!”鐵煙管疾若流星,點打畢雲秋的“魂臺穴”。
“出手果然惡毒得很!”
畢雲秋也沒掣劍,只是左手一擡,橫劍封出。
但聽“拍”的一聲,只覺洞裡赤練點來的一記煙管,腕力極爲沉雄,自己橫劍一封,居然給他震得虎口發熱。
隗達也沒想到這年輕後生橫劍一封,內力極強,自己鐵煙管被震得往外盪開,心頭暗暗吃了一驚,口中沉哼一聲,右手揮處,鐵煙管“雲麾三舞”,一招三式,舉步逼近。
畢雲秋倏退一步,右手一擡,嗆的一聲掣出了長劍,左手向上一翻,又是“嗒”的一聲,封住了對方早煙管,身子一個輕旋,劍使“撥草尋蛇”,劍尖疾快朝對方“章門穴”刺去。
洞裡赤練鐵煙管橫裡一磕,“倒打金鐘”,磕着畢雲秋劍尖,發出“叮”的一聲輕響,煙管順勢一送,點向畢雲秋右乳。
畢雲秋後退半步,口中—聲清叱,左手劍鞘封出,一下格開他的鐵煙管,突然又跨上半步,白光一閃,使的是一招“赤帝斬蛇”劍風拂面,劍勢十分凌厲。
他真把隗達看作了蛇。
洞裡赤練心頭憤怒已極,但對方這一記劍勢如電,划向咽喉,他鐵煙管已被畢雲秋劍鞘封住,抽收已是不及,只好上身往後一仰,飛起右足,朝畢雲秋執劍右肘踢來。
畢雲秋劍鞘一沉,朝他膝蓋劈落。
洞裡赤練左足又起,連環飛腿,捷猛無比。
畢雲秋不由得又被逼退了一步,正待欺身而上。
洞裡赤練哈哈一笑,已經搶先跨上,忽然舉起煙管,湊嘴猛的一吹!
這一吹不打緊,煙鍋裡被他吹出無數火星,飛濺出來,朝畢雲秋迎面激射過去。
畢雲秋只得又後退了一步。
洞裡赤練又狂吸了兩口煙。
畢雲秋被他接連逼退了兩步,心頭更是怒不可遏,雙眉倒豎,長劍迅速緊胸,手臂突然向天直豎,一個箭步,直欺上去。
洞裡赤練看他豎劍向天,舉步逼進,不知他使的是什麼劍法?手臂直伸,門戶豈非大開?
不覺大喝一聲,一口濃煙劈面噴去,旱菸管同時抖手點出。
就在此時,大頭老者口中大喝一聲:“朝天一炷香,三弟速退!”
聶小香也嬌聲叫道:“二哥小心,他煙中有毒!”
兩聲喝聲,幾乎是同時出口,但場中兩人,在這一瞬間也有了變化!
不錯,畢雲秋使的這—招,正是“朝天一炷香”。
原來他左足一個箭步飛掠欺進,待到得洞裡赤練身前一尺左右,右足足尖在地上一點,一個人已經“嗖”的一聲直拔而上,躍起三丈多高,在空中打了一個筋斗,變成頭下腳上,手中長劍在身子掉頭過來之際,疾疾的一抖,化作“神龍抖甲”,劍光在半空中散開,化作點點銀芒,像疾風急雨般朝洞裡赤練當頭罩落。
這一下因爲他居高凌下,不論你洞裡赤練如何躲閃,都無法躲閃得開!
那獐頭鼠目老者一看情形不對,手中長劍一振,雙足頓處,劍先人後,飛身撲起,凌空朝畢雲秋射去。
畢雲秋此時發劍下掣,劍勢已發,自然無法再揮劍自保,那麼獐頭鼠目老者這揮劍凌空一掣,大有可能把畢雲秋攔腰劈成兩截之勢!
凌幹青看得大怒,口中暴喝一聲:“好個不要臉的東西!”
左手握拳,中指直豎,振腕就是一震“天雷指”,凌空點了出去。
這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洞裡赤練噴出一口濃煙,旱菸管順勢點出,眼前人影頓杳,方自一怔。
耳中聽到了老大的喝聲,急忙仰首,但見劍雨飄灑,千百點寒芒,當頭疾落,口中大喝一聲,振臂揮起旱菸管。
但聽一陣急如驟雨般的“叮”“叮”輕響連續響起,眼前劍光頓斂,一時還以爲全被他接住了!
哪知這是畢雲秋的師門絕技,“朝天一炷香”,原是一式三招,但變化全在最後一招,這一招的變化,可以因時而異。
他第二招“神龍抖甲”,雖被洞裡赤練接住,可是第三招,他人已落地,劍光倏隱,名爲“含沙射影”,化作一縷極淡的劍影,貫胸射出。
洞裡赤練堪堪把一陣劍雨擊沒,等到發現胸口有一縷寒氣射到,再待封解、閃避,均已不及,被畢雲秋一劍穿心而過。
就在洞裡赤練隗達中劍倒下去的同時,那獐頭鼠目老者也被“天雷指”擊中,全身如遭雷殛,“砰”的一聲墮倒地上。
常山三怪,瞬倏之間,三去其二!
這下使得三怪的老大大頭鬼王任青原臉色大變,他跨着八字步,蹣跚走上幾步,雙目隱泛綠光,轉來轉去,望着凌幹青和畢雲秋二人,尖聲說道:“你們兩個娃兒小子,居然傷了我二弟、三弟,很好!”
凌幹青道:“在下早就說過,你們糾纏不清,莫怪在下痛下殺手,你二弟凌空偷襲我兄弟,如何怪得在下?”
大頭鬼王臉色獰厲,沉聲道:“你說,你是南海歐奇峰的什麼人?”
凌幹青道:“在下凌幹青,並不認識歐奇峰。”
大頭鬼王歷笑道:“難道你方纔使的不是南海‘天雷指’?”
凌幹青心中一動,暗道:“莫非那活死人就是他說的歐奇峰不成?”
心念一動,說道:“不是。”
“哈哈哈!”
大頭鬼王尖聲叫道:“歐奇峰躲躲藏藏,躲了二十年,居然調教出你這麼一個門人來了,很好,你不承認也沒用,老夫難道會看不出來?”
話聲一落,轉臉又朝畢雲秋喝道:“小子,你說,你是霍神君的什麼人?”
畢雲秋道:“我叫畢雲秋,不認識霍神君。”
他學着大哥的口氣,兩人回答得一般無二。
“好,好,你們都不承認!”
大頭鬼王森冷一笑,點點頭道:“老夫把你們拿下,不怕你們的師長不出頭。”
凌幹青轉臉朝畢雲秋一擺手道:“賢弟,你且退下,愚兄說過,今晚我要他們來得去不得,一個也休想回仙女廟去。”
大頭鬼王雙目綠光暴射,尖聲笑道:“就憑你‘天雷指’,豈能傷得了老夫?不過以你的武功,倒是老夫很少遇到的年輕高手,能在舉手之間,擊斃我二弟,只此一點,確有和老夫動手的資格了。”
聽他這番活,就可以知道此人的武功,必然高出他二弟與三弟甚多了。
凌幹青傲然道:“那你就發招試試?”
“很好!”
大頭鬼王尖笑道:“你小心了!”
舉手一掌,緩緩拍來。
凌幹青右手提着長劍,凜立不動,冷然道:“在下不用劍,倒要試試你有多大的能耐?”
左手握拳,點出一指,使的依然是“天雷指”,但一指擊出,人已向旁閃了出去。
這是因爲對方說過“天雷指”奈何他不得,故而出指相試。但因對方口出大言,這緩緩拍來的一掌,可能另有妙用,才閃身旁躍,用以避開對方正面的掌勢。
果然在兩股內力一接之下,大頭鬼王這一記掌中之力,夾帶着一道奇寒澈骨的冷鋒,“天雷指”原是專破旁門陰功的指功,但這一擊,竟如泥牛入海,被他陰寒之氣所包滅,有如一眯火星,沒入冰雪之中,了無作用。
大頭鬼王尖笑一聲道:“好小子,你還說不是歐奇峰的門下?這不是‘天雷指’麼?”
凌幹青道:“在下不知道我使的叫‘天雷指’,更不認識歐奇峰其人。”
大頭鬼王雙目圓睜,問道:“那你‘天雷指’是跟誰學的?”
凌幹青道:“在下恕難奉告。”
“好!”
大頭鬼王似是甚怒,喝聲出口,左手一揚,又是一掌劈了過來。
凌幹青正身而立,倏地劍交左手,右手直豎,迎着推出。
這一掌,他沒有再使“天雷指”,推出的右手,掌心微凹,略現青色,腳踏丁字步,原地未動,使的是師門“木形掌”,存心硬接對方一掌。“木形掌”,練的是東方乙木真氣,木中生火,原也是旁門陰功的剋星。
兩道破空勁氣乍然一接,發出蓬的一聲輕震,掌風飛漩,凌幹青總究功力尚淺,被震得身不由己,往後退出一步。
這一步退下之後,頓覺對方掌風中絲絲陰寒之氣,襲上身來,體內感到一陣寒冷,不禁打了一個冷噤,心頭猛然一凜,急忙飄身往後躍退。
大頭鬼王也不由得雙目圓瞪,暴射出兩道綠陰陰的懾人寒光,臉色凝重,尖聲道:“乙木神掌,你小子究是何人門下?快說!”
凌幹青冷聲道:“咱們既已動手,你就不用管我是何人門下了。”
大頭鬼王沉笑道:“好,小子,你不肯說實話,會後悔莫及!”
右手又突然急劇迎面劈出。
這一掌,竟然和前面兩掌,大不相同,一道冷飈,勢若席捲,像浪潮般涌出,他左手又迅快的跟着推出。
凌幹青但覺對方掌風,寒冷逼人,一陣澈骨奇寒之氣,從四周包了上來,有如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般!
心頭猛然一驚,口中就大喝一聲,右手擡處,青光暴漲,掀起一片濛濛的光幕,朝前推出。
大頭鬼王只覺眼前奇亮,一片晶瑩青光,把自己劈出的一“玄冰掌力”悉數逼了回來!
他究是成名多年,見多識廣,立即一吸真氣,身形離地數寸,急急往後飛退,他退得雖快,但已被劍芒掃中,左腕感到一涼,一隻薄扇大的手掌,已被齊腕切下。
劍光斂去,兩人相距,已在三丈之外。
大頭鬼王臉上肌肉扭曲,右手緊握着被切斷的手腕,駭然道:“天壤一劍,你居然還是劍神王西神的傳人!”
雙足一頓,人如大鵬凌空,疾掠而去。
三個黑衣漢子眼看同來的三大護法,二死一傷,他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急急轉身急奔而去。
凌幹青大聲道:“你們回去告訴朱九通,他再要派人糾纏,凌某就要劍劍誅絕,一個人也別想回去了。”
畢雲秋道:“大哥方纔這一劍,威力之強,小弟從未見過,真叫‘天壤一劍’麼?”
凌幹青點點頭道:“不錯,這招劍法,就叫‘天壤一劍’。”
畢雲秋道:“這麼說,大頭鬼王說的沒錯,大哥是劍神王西神的傳人了。”
“愚兄真不知道劍神王西神。”
凌幹青道:“這和他說的南海門歐奇峰一樣,愚兄聽都沒聽說過。”
畢雲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好像有許多奇遇似的,自己學會的武功,連來歷都弄不清楚。”
凌幹青目光一轉,發現聶小香站在邊上,卻在夜風中有觳觫之狀,不覺問道:“小香,你怎麼了?”
聶小香臉色蒼白,說道:“我……好冷……”
畢雲秋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真是楚楚動人,人見猶憐,心中不期也起了一絲憐惜,忙道:
“三妹,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晨露猶重,大概你衣衫單薄了些,快會艙中去休息一回吧!”
凌幹青道:“我看我們還是離開這裡,再找一個附近人家休息的好。”
畢雲秋笑道:“大哥,你也不看看三妹,她已經一晚未睡,身子支持得住麼,仙女廟的人連遭挫折,一時是不會再來了,這船艙之中,有的是現成被褥,何必去找人家投宿,讓三妹好好睡一覺不好麼?”
凌幹青道:“如此也好。”
三人這就依然回入艙中,畢雲秋拉起了帷幕,要聶小香到後艙去睡。
聶小香紅着臉道:“小妹這樣坐息一回就好。”
畢雲秋道:“你還是好好休息一回,等天亮了,我們就要離開,趁這時候,你還是去睡一回的好。”
聶小香也確實感到睏乏,這就搴簾走了進去。
畢雲秋關切的望望凌幹青,說道:“大哥,你也一晚沒睡了,我們也就坐息一會吧!”
凌幹青點點頭,兩人就在中艙艙板上盤膝坐下,各自緩緩閉上了眼睛,運功調息,便已漸入忘我之境。
過沒多久,天色就漸漸亮了,三人一晚未睡,自然感到疲乏,這下直到日上三華,才行醒來。
聶小香睡了覺,精神也好得多了,一手提着紫艾劍,輕手輕腳的跨出帷幕。
畢雲秋睜開眼來,含笑道:“三妹睡醒了,怎不多睡一回呢?”
聶小香甜笑道:“辰牌都快過去了呢!”
凌幹青道:“不錯,我們已經休息了快兩個時辰了,也該走了。”
畢雲秋道:“大哥準備去哪裡呢?”
“這……”
凌幹青呆得一呆,當時因一時同情,勸聶小香跟着自己出來,但她總不能一直跟着自己,在江湖上流浪,本來自己有一個家,但現在等於沒有家一樣,把她如何安頓呢?
突然他想到了住在南陵的管叔叔——雲中鶴管崇墀。
管叔叔自從自己上茅山學藝,已經有三年不見,他是爹的結義兄弟,情同手足,平常他每年都要來丹陽一次,那都是二月裡,爹生日的時候,給爹祝壽來的,要住上十天半個月纔回去。
自己把聶小香送到管叔叔那裡去暫住,她暫時不就可以安頓下來了麼?
他想到這裡,眉宇忽然開朗了,含笑道:“我想把三妹送去南陵,那裡是我先父一位知交的家裡,因爲柳鳳嬌既不在仙女廟,天涯海角,我非找到她不可,帶着三妹同行,實有許多不便,所以先去把她安頓下來再說,賢弟,你呢,你準備到哪裡去?”
畢雲秋還沒開口,聶小香已經搶着道:“大哥,你如果嫌我累贅,我自己會走的,不用去麻煩人家了。”
“不!”凌幹青柔聲道:“你一個人,走到哪裡去呢?管叔叔是我家世交,爲人豪爽,我盤算再三,你住到他家裡去,我才放心,我要只劍尋仇,柳鳳嬌和你總是師徒,有你在邊上,我怎好向她下手?三妹,你應該聽我的安排纔是。”
“是呀!”
畢雲秋道:“你雖然脫離了師門,但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哥替先人報仇,手刃你師父,這點,你應該體念他的苦心。”
聶小香低下頭,不說話了。
凌幹青擡目問道:“賢弟呢?”
畢雲秋擡起頭問道:“大哥是問小弟去哪裡麼?”
凌幹青道:“沒錯,賢弟的打算去哪裡呢?”
畢雲秋道:“大哥天涯尋仇,不要小弟作個伴麼?雖然大哥武功勝過小弟甚多,用不着小弟幫忙,但有時候多個人商量,也是好的。”
凌幹青道:“賢弟這番主意,愚兄極爲感激,只是……”
畢雲秋含笑道:“只是什麼呢?”
凌幹青道:“愚兄和柳鳳嬌有不共戴天之仇,非找到她不可,只是直到目前,還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怎能要賢弟跟着愚兄跋涉奔波……”
“大哥這話就不對了。”
畢雲秋正容道:“我們義結金蘭,情同生死,難道大哥的事,就不是小弟的事麼?不管大哥怎麼說,小弟是非和大哥同行不可,如果大哥不要小弟同行,小弟也會暗暗尾隨着大哥的身後的。”
聶小香接口道:“凌大哥,畢二哥說的也是,小妹看得出來,二哥他是情意深長的人,你一個人單身只劍,行走江湖,自然是有個人作伴的好。”
她當然希望畢雲秋和大哥一路,這樣,她也可以放心多了。
“三妹說得一點不錯!”
畢雲秋露出一口潔白如玉的牙齒,笑道:“大哥,三個人有兩個同意了,你就不能反對了。”
“好吧!”
凌幹青點點頭道:“我們先去南陵,把三妹安頓好了,我們就結伴同行,重入江湖,一路上也可以做些行俠仗義,誅暴安良的事。”
畢雲秋問道:“大哥住在南陵的這位世交,是不是人稱雲中鶴的管崇墀管大俠呢?”
凌幹青道:“賢弟聽誰說的呢?”
“是大哥自己說的咯!”
畢雲秋道:“小弟久仰管大叔的大名,這次也可以去看看他了。”
“哦!”凌幹青看了他一眼,含笑道:“管叔叔有一個女兒叫做秋霜,今年也是二十歲,和賢弟同庚,賢弟如果有意思,愚兄倒可以做個冰人,一個人品如玉,—個嬌憨如花,正好是一對兒!”
畢雲秋臉上一紅,笑道:“大哥還未成家,怎麼輪到小弟,三妹,你說是麼?”
聶小香雙頰驀地飛起兩朵紅雲,說道:“我不知道。”
畢雲秋故意看着她,奇道:“我說大哥,三妹怎地紅起臉來了?”
剛說到這裡,聶小香雙手按着胸口,有些想吐,走到艙門,低着頭,嘔出一口黃水來。
“三妹大概是肚子餓了。”
畢雲秋忙道:“大哥我們走吧,找個地方去吃些東西。”
三人離船上岸,走了一段路,看到路邊有一個老嫗在賣豆漿和燒餅的攤正有兩個漢子坐在攤旁喝着豆漿。
雖然是個攤子,卻收擡得十分乾淨。
凌幹青道:“賢弟、三妹,我們喝碗豆漿再走吧!”
畢雲秋道:“對,三妹肚子餓了,是該坐下來吃些東西。”
賣豆漿的老軀看到三人走近,立即含笑道:“三位要喝豆漿,要甜的還是要鹹的?”
凌幹青問道:“賢弟、三妹,你們怎麼?”
畢雲秋道:“我要甜的。”
聶小香道:“我也要甜的。”
凌幹青道:“那就都是甜的好了。”
老嫗又道:“要不要燒餅?也有甜的鹹的。”
凌幹青道:“甜的,來六個。”
老嫗答應一聲,舀了三碗豆漿,加了糖,端到他們面前,又取過一個盤子,裝了六個燒餅,送了過來。
畢雲秋含笑道:“老婆婆,你這攤子蠻幹淨,只是手太髒了,指甲裡是泥垢,方纔端豆漿過來,大拇指沾到了豆漿,你給我們換三碗好麼?”
老嫗臉色微變,說道:“這位公子真會挑剔,老婆子賣了幾十年豆漿,端碗的時候,最小心了,怎麼會沾到豆漿的呢?”
畢雲秋道:“我明明看到你左手大母指在我們豆漿裡浸了一下,你指甲裡的泥垢,就落到豆漿裡去了。”
凌幹青已經端起豆漿要喝,聽得心中方自一動。
老嫗怒聲道:“年輕人,你真看了麼?”
突然雙手一提,十指齊揮,隨着彈出兩蓬黃煙,朝三人迎面飛來。
那坐着喝豆漿的漢子也在此時,突然揚手,各人手中握着一柄藍汪汪的匕首,—個左足跨開,使了一記“血染徵袍”,快速無比刺到了凌幹青的小腹,一個跨出右足,使了一記“揚巾送別”,橫戳畢雲秋胸口。
他們計算得也並沒錯,老嫗彈出兩蓬黃煙,你們非閃不可,你們還沒閃出,他們兩個已經攔着出手了。
但怎知畢雲秋早已有備,凌幹青也已發覺,老嫗黃煙出手,凌幹青左手一把攬起聶小香,右手往後一擡一碗豆漿隨手潑出,人已一個旋身,施展“乙本遁形身法”閃了出去。
那漢子一匕刺空,被一碗豆漿潑在臉上,口中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掩着眼睛,滿地亂滾。
畢雲秋也左手擡處扣着那漢子手腕,朝老嫗彈出的黃煙送去,人已飄身閃出,雙手齊發,十縷指風朝老嫗襲去。
那漢子迎上黃煙,立即一個天旋地轉,撲到地上。
老嫗一看情形不好,正待轉身,只覺頸上一涼,身後響起凌幹青的喝聲:“別動。”
他沒使軟劍,只是從聶小香接過紫艾劍,連劍也並未出鞘,就架到老嫗的後頸,這時畢雲秋十道指風也襲到了老嫗身上,老嫗自然立被定住。
畢雲秋道:“大哥好快的身法,比小弟指風還快了一步多呢!”
凌幹青隨手把紫艾劍交給了聶小香,笑道:“不是賢弟提醒,愚兄幾乎着了她的道呢!”
畢雲秋笑道:“所以咯,小弟和大哥結伴同行,就沒有錯了。”
聶小香道:“二哥眼睛真尖,怎麼看到的呢?”
“其實我也沒看到。”
畢雲秋笑了笑道:“只是我在坐下來的時候,從側面看到她大母指指甲色呈青黑,就疑心她是練過毒的人,賣豆漿的老婦人,怎麼會練過毒?那一定是衝着我們來的了,所以我故意拿話相試,她還以爲露了馬腳,就出手了。”
這時那兩個漢子一箇中了黃煙,倒地不醒,一個被豆漿潑到了眼睛,大概也毒發了。
只有老嫗瞪着雙眼,臉色顯得十分獰厲。
凌幹青看了她一眼,問道:“我們要不要問她?”
“這有什麼好問的?她還不是仙女廟一夥的人?”
畢雲秋笑道:“我們一清早空着肚子,有現成的豆漿、燒餅,先填飽肚子再說。”
凌幹青道:“這豆漿還能吃?”
畢雲秋笑了笑道:“豆漿有毒,只是她用大拇指浸在碗裡的有毒,鍋裡的決不會放毒,燒餅也只是她拿過的有毒,她沒拿過的,怎麼會沾上毒呢,大哥、三妹只管放心吃喝,如果中了毒,由小弟負責。”
說着走到攤上,取了三隻乾淨空碗,揭開鍋蓋,舀了三碗豆漿,加上白糖,分給兩人。
聶小香也從一盤燒餅中,從中取了五個。
畢雲秋再回身走到老嫗身邊,伸手在她懷中掏摸,掏出四五個小瓷瓶來,侈笑道:“東西真還不少!”
他一面看着瓶上貼的小紅籤,一面說道:“現在你們可不用怕中毒了,兩種劇毒的解藥都有了。”
說着隨手揣入懷裡。
大家也就圍着攤子吃喝起來。聶小香依然胃口不好,只咬了一口燒餅,喝了幾口豆漿,就不吃了。
吃畢之後,畢雲秋站起身,朝老嫗笑道:“謝謝你的東西,小生照單全收了,你兩個師兄,就麻煩你把他們弄回去,救得活,救不活,那是你的事了,不過小生要警告你,以後如果再要碰上我,那就不饒你了。”
聶小香奇道:“這兩個會是她師兄?”
畢雲秋方才探手從老嫗懷中取出藥瓶之時,手指碰上了她結實而緊挺的胸脯,自然還是年紀極輕的姑娘,但這話他不好說,只是笑了笑道:“她這副老態,自然是假裝的人,唔,我們該看看她的面貌,以後就可以認得了。”
說話這時,伸手在老嫗臉上仔細摸着,才從她耳角邊揭起一張面具。
老嫗身不能動,口不能言,自然只好由他一回掏胸脯,一回摸她的臉上,絲毫也掙動不得。
這回揭下面具,原來竟然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此時漲紅了臉,瞪着一雙大眼睛,氣得快要噴出火來!
儘管她又羞又怒,一張臉卻生得相當標緻,新月般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和薄薄的紅脣,只是膚色稍微黑了些,好像她經常在外面走動,給太陽曬黑了的,但還是很細嫩,很有健康美。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年紀輕輕,面貌就不會醜陋的了。
“真想不到還是個漂亮的小妞!”
畢雲秋看着她,輕笑道:“你這張面具做得很精細,人情做到底,也送給小生留個紀念吧!”
老實不客氣又收入懷中,然後說道:“大哥、三妹,我們該走了。”
一面又朝那假扮老嫗的姑娘說道:“你自然不願意這樣站着,要站六個時辰,穴道纔會自解,小生收了姑娘這許多東西,心裡有些過不去,索性好人做到底,給你解了穴吧!”
他隨着話聲,伸手在她肩上、腰上、腿上、又捏又推,又摩有拍的,一連碰了十幾處地方,(他十道指風就制住了十處大穴)才行住手,回身和凌幹青、聶小香一起走去。
那姑娘被他在身上又捏又摸,心頭自然又羞又氣,幾乎要哭,一張嬌臉,紅得像大紅緞子一般,突然嬌聲喝道:“你給我站住!”
畢雲秋回身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那姑娘怒聲道:“你叫什麼名字,敢不敢說?”
“怎麼不敢?”
畢雲秋朝她瀟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說道:“小生畢雲秋,你可記住了。”
那姑娘切齒道:“你也給我記着,我不會放過你的。”
“小生記下了。”
畢雲秋朝她拱拱手道:“隨時歡迎姑娘來看我。”
說罷,追上兩人,急步行去。
聶小香抿抿嘴,輕笑道:“二哥當真風流得很!”
畢雲秋大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大哥可比我還風流呢!”
凌幹青想到自己後園小閣上,和聶小香兩情繾綣,定情時的光景,不覺臉上一熱,不好作聲。
聶小香聽到他說到大哥,自然也不好開口了。
畢雲秋看得暗暗好笑,忖道:“看來大哥和三妹兩人,似乎情愛很深了!”
他這一想,也不覺沉默下來。
套一句老話,叫做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三人這一路行來,曉行夜宿,倒也沒有再出過什麼事情。
好像仙女廟派出來的人,一再受挫,就不敢再招惹他們了。
這天,到了南陵。
雲中鶴管崇墀的家,凌幹青還是十二歲那年,跟着爹來過,雖已相隔十年,依稀還有些印象,他們找到鵝嶺,差不多已是已牌時光。
熟悉的山景,依然如故,一條鋪了青石板的道路,直達管家莊院門口。
凌幹青想起兒時情形,想起了老父,心頭自然感到有些唏噓。
管家莊的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閉着,四周靜悄悄的,沒看到人。
凌幹青記得,管家莊大門前一塊空地上,從前經常有小孩子在玩,自己也在這片曬場上和不認識的孩子一起疊過石塊,玩過泥巴,如今竟然一個孩子也不見。
當然當年和自己一起玩的孩子都已長大了,但下一代的孩子呢?自然還會到這塊草地上來玩了。
他們漸漸走近大門,凌幹青當先走上幾步,跨上石階,舉手叩了兩下銅環。
大門立即呀然開啓,走出一個一身青布勁裝的漢子,目光冷冷的打量了凌幹青和身後兩人一眼,問道:“你們找誰?”
口氣顯得不太友善。
凌幹青不知他是什麼人,這就一抱拳道:“在下凌幹青,是找管叔叔來的。”
那漢子聽他稱“管叔叔”,臉色稍見和緩,點頭道:“你請稍待,在下進去通報一聲。”
說完,砰然關起大門。
凌幹青只好站在門口等候,過不一回,那漢子纔打開大門說道:“家師請凌兄三位進去。”
一同進入大門,那漢子又關上了門,才搶在前面領路。
凌幹青其實不用他領路,也自記得,四人穿過大天井,只見階上站着一個兩鬢微見花白的頎長老者,一臉笑容迎了下來,呵呵一笑道:“凌賢侄,幾年不見,你長得高大多了!”
凌幹青急忙趨上去,屈膝道:“管叔叔在上,小侄給你老人家請安。”
管崇墀一把把他扯起,只是打量着他,顫聲說道:“賢侄不須多禮,你想死愚叔了,唔!
你同來的這位少兄、這位姑娘是誰?遠來是客,快快到廳上待茶。”
凌幹青朝畢雲秋、聶小香二人道:“這就是我管叔叔。”
一面又朝管崇墀道:“管叔叔,他們是小侄的義弟畢雲秋、義妹聶小香。”
兩人也跟着施禮,叫了聲:“管大叔。”
“不敢,不敢!”
管祟墀含笑道:“畢少兄、聶姑娘請。”
他把三人讓進大廳,分賓主坐下。—名莊丁就送上了三盞茗茶。
管祟墀一指侍立的那個青年漢子說道:“凌賢侄,他是愚叔的大弟子,叫做全長根。”
一面朝他徒弟道:“這凌賢侄是我大哥令嗣,你年紀比他大幾歲,叫他凌師弟好。”
凌幹青連忙和他握手,叫了聲:“全師兄。”
管崇墀一雙目光,望着凌幹青道:“賢侄,三年前,愚叔聽到大哥遇害,賢侄不知去向,連莊上的人,都—個不見,蹤影全無,真把愚叔急瘋了,到處打聽消息,還派人四處查訪,最後總算找到了從前在局子裡的老黃,他還不肯吐實,是愚叔親自逼着他,他才說出大哥是在茅山遇害的,賢侄也上了茅山,別的就不知道了。
愚叔爲了明查真相,親自趕去白雲觀,只見到丹元子,他說大哥的事,要愚叔不用過問,愚叔問他爲什麼?他說,大哥的仇,自有賢侄去報,愚叔說我是大哥的兄弟,難道兄弟不能問麼?他說,如果愚叔替大哥報了仇,賢侄豈不抱恨終身了,愚叔就不用多問了,愚叔要求見見賢侄,也被他拒絕了,他說賢侄藝成下山,自會到南陵去愚叔的,這—等就等了三年。”
管崇墀一面說話,目中卻已隱有淚光,一手抓着凌幹青的手腕,續道:“今天賢侄果然來了,你快告訴愚叔,大哥是被什麼人害死的?”
凌幹青眼看管叔叔如此重義,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心頭也極爲感動,當下也不好隱瞞,就把自己父親聽到關外紫衣煞神要向管叔叔報仇,父親帶了師父的昔年相贈的木劍,去找師父,以及在茅山腳下,被柳鳳嬌所害,她如何又向家中尋仇,被二師兄啓元子擊退,帶着自己上山……
管崇墀聽得熱淚盈眶,砰然一聲,把—張茶几擊得粉碎,虎的站起身來,切齒道:“是這妖婦……大哥……竟然是爲了小弟一家,才遇害的,我……真愧對大哥……大哥,你這份厚愛,小弟何以爲報……”
他舉袖拭着老淚,又道:“所幸賢侄得蒙木劍道長收錄,如今藝成下山,也差可告尉大哥。”
目光一注,問道:“哦,賢侄剛下山麼?”
凌幹青道:“小侄下山,已有數月……”
接着就把下山以來的情形,簡略的說了一遍。
管祟墀連連點頭,說道:“這位聶姑娘能出污泥而不染,尤爲令人敬佩。”
凌幹青道:“小侄前來拜謁管叔叔,—來是叩問金安,二來是有一件事想拜求管叔叔的。”
管祟墀道:“賢侄有什麼事,只管請說。”
凌幹青道:“三妹脫離仙女廟,無處可以安身,小侄天涯尋仇,同行又諸多不便,所以想請求管叔叔,暫時住在管叔叔府上……”
“這個……”
管崇墀沒待他說下去,忽然面有難色,沉吟了一下,才道:“只怕不妥,聶姑娘離開仙女廟,愚叔是江湖人,江湖上最忌諱的就是收留叛離師門的人,仙女廟朱觀主若是興師問罪,愚叔這點微末之技,如何惹得起他?賢侄此事愚叔實在難以應命。”
他說出這幾句話來,臉上不期流露出痛苦之色。
這也難怪,方纔剛剛說過:“聶姑娘能出污泥而不染,尤爲令爲敬佩”,如今一提到要暫時住在他家裡,就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人,誰都難免自私,就因爲有了這點自私之心,自然不無愧作。
凌幹青一向知道管叔叔是個義薄雲天的人,和爹又是結義兄弟,想來這點小事,無有不允之理,沒想到他方纔說得聲淚俱下,慷慨激昂,一下居然變得畏首畏尾起來,一口拒絕了!
道義、交情,原來都是口頭上說說的!
一時不禁氣得俊臉通紅,勉強笑道:“管叔叔既有未便,小侄那就告辭了。”
管祟墀好像巴不得他快走,也不挽留,立即站起身,含笑道:“賢侄有事,愚叔就不好挽留了。”
凌幹青道:“二弟、三妹,我們該走了。”
舉步往廳外行去。
畢雲秋看大哥負氣走出,就朝管崇墀拱拱手道:“管大叔請留步。”
說着就和聶小香一同跟了出去,管崇墀送到階前,就大聲道:“賢侄恕愚叔不送。”
凌幹青連頭也不回,一路急步而行,出了管家莊大門,又走了一段路,心裡實在憋不住這口氣,仰天怒笑一聲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人情冷暖這四個字了!”
聶小香輕聲道:“都是爲了小妹,才使大哥生這大的氣。”
凌幹青道:“沒有和你一同來,還不知道人心竟是如此自私……”
畢雲秋道:“大哥,你只怕是錯怪管大叔了。”
“是我錯怪了他?”
凌幹青氣憤的道:“先父和他義結金蘭,也爲了保全他一家,才把木劍送還家師,在茅山遇害的,只是要三妹在他莊上暫住,他居然說得出口惹不起魔手天尊,一口拒絕,我真沒見過如此無情無義的人。”
這種事,任何人遇上了,都會氣憤填膺,自然不能怪他。
“瞧你,氣成這個樣子!”
畢雲秋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我看管大叔必有難言之隱。”
“他只是不願意招惹魔手天尊。”
凌幹青冷笑一聲道:“還有什麼難言之隱?”
“不然!”
畢雲秋微微搖頭道:“我們進門之時,小弟看他看到大哥之時,雖然一臉俱是驚喜之色,但仍然掩不住他眉宇間的隱憂,後來大哥說出要三妹暫住他莊上,他說出推辭的話來,臉上有着無比的痛苦之色,這就可以說,他說出這番話來,並不是他的本意了。”
他可以觀人入微了。
聶小香也道:“二哥說得是,小妹也覺得管大叔相貌端正,不像負義小人。”
凌幹青給兩人說得一怔,問道:“那麼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不僅是難言之隱!”
畢雲秋沉吟着道:“我看管家莊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凌幹青一呆道:“我怎麼沒看出來?”
“大哥當然也看到了。”
畢雲秋含笑道:“只是你沒去注意罷了。”
凌幹青奇道:“賢弟倒說說看?”
畢雲秋道:“第一,管家莊不是孤伶伶的一座莊院,而是山麓間的一個小村落,左右前後,不下數十戶人家,客家莊院前面,有一埠廣大的空地,應該是附近小孩子嬉戲的地方,但卻一個小孩也不見……”
凌幹青道:“賢弟說得不錯,我小時候隨先父同來,就和許多小孩子一起玩過,那裡經常有小孩玩,方纔一個小孩也沒有,我也正在奇怪呢!”
畢雲秋笑了笑,又道:“第二,管大叔歸隱已有多年,他徒弟縱然是練武之人,平常練武,只須脫下長衫就行,用不着穿上一身勁裝,尤其他來開門的時候,把我們引入大門,又趕緊關上了大門,好像在防備着什麼。”
凌幹青道:“賢弟是說有人上門尋仇不成?”
“很有可能。”
畢雲秋道:“第一點,莊院前面一個小孩都不見,自然是附近人家得到了管大叔的通知,不準孩子出門,第二點,他們人人一身勁裝,自然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敵人上門。”
凌幹青道:“如果是有強敵上門,我們去了不是多了三個幫手麼?管叔叔和先父有過命的交情,何不明說?”
“這是大哥的想法。”
畢雲秋笑道:“管大叔也許不願意讓大哥捲入這場是非之中,也許因爲來敵太強了,怕累及大哥,因此他看到大哥之時,面有驚喜之色,又攢着眉頭,認爲大哥來的不是時候。等大哥說出希望三妹暫住莊上,他正好以此作藉口,一口拒絕,好讓大哥負氣離開,但這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他在說話之時,臉上盡是痛苦之色,覺得這樣做,太對不起大哥,但他非如此不可。”
凌幹青聽他說得入情入理,不覺一呆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畢雲秋笑道:“現在日頭已經直過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再商量也不遲呀!”
凌幹青擡頭望望天色,果然日已過午,含笑道:“前面不遠,就有—家酒店,我們去吃東西再走吧!”
三人走了裡許光景,果見樹林間挑着酒帘,正當路口,有一處賣酒菜麪食的小店,搭了個鬆棚,放着四五張板桌。
凌幹青領着兩人,走入棚下。
畢雲秋目光一注,發現左首一支松樹柱上,貼着一張黃紙朱書的符令,不禁臉色爲之一變!
落座之後,一個夥計趕忙送上三盅茶來,問道:“三位客官,可要酒麼?”凌幹青道:
“我們還要趕路,你給我們切些滷菜,下三碗麪就好。”
那夥計退下之後,不多一會,切了一大盤滷菜,又下了三碗麪送上。
畢雲秋只是手託茶盅,望着遠處,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面放在面前,恍如不覺。凌幹青看他好像沉思什麼,這就叫道:“賢弟,你不是嚷着肚子餓麼,面來了,怎麼不吃呢?”
畢雲秋“哦”了一聲,拿起筷來,只挑着吃了幾口,便自停住。
聶小香沒吃滷菜,面也只吃了幾筷,也不吃了。
只有凌幹青一個人吃着,他望望兩人,說道:“二弟三妹,你們怎麼不吃了呢?”
聶小香道:“我胃口一直不好,真的吃不下。”
畢雲秋勉強又挑着吃了幾口,也實在吃不下了。
凌幹青望着他道:“賢弟,你有心事?”
“沒有。”
畢雲秋笑了笑道:“小弟只是覺得有些頭昏。”
凌幹青道:“這時離南陵不遠,不如到城裡找家客店,休息一天再走吧!”
當下付了面帳,一路趕到南陵,入城之後,在大街上找到一家招商客店。
那店夥看到三個,急忙巴結道:“二位公子爺要落店?”
凌幹青道:“可有乾淨的上房?”
店夥一聽要上房,連忙應道:“有,有,公子爺要幾間?”
畢雲秋冷聲道:“我們三個人,自然要三間了。”
凌幹青原想說兩間的,但畢賢弟說出口來,也就不好再說。
店夥聽說他們三個人要住三間上房,更加高興,忙道:“三位請隨小的來。”
他引着三個登樓,打開房門,一面陪笑道:“這三間上房,是小店最好的房間,公子爺還滿意吧?”
凌幹青道:“就這三間好了。”
夥計一會送洗臉水,一會沏茶,巴結得無微不至。
畢雲秋心頭嫌煩,揮揮手道:“這時沒你的事,有事,我們會招呼你的。”
店夥唯唯應是,退了下去。
大家洗了把臉,凌幹青朝聶小香道:“三妹,我看你精神不太好,還是回房去休息一回吧!”
聶小香也確實感到疲累,頗想休息,這就點點頭,回房去了。
凌幹青走到畢雲秋房中,畢雲秋倒了一盅茶,坐在椅上,只是在想着心事,看到凌幹青走入,起身道:“大哥請坐。”
凌幹青道:“賢弟身子不舒服,怎不上牀休息一回?”
畢雲秋道:“小弟還不累。”
凌幹青道:“賢弟好像有什麼心事,怎麼不說出來呢?”
畢雲秋道:“小弟會有什麼心事?”
凌幹青望着他,認真的道:“我看得出來,賢弟平日爲人爽朗,今天從鵝嶺出來,你就一直低首不語,好像在想着心事,我們結義兄弟,情逾手足,賢弟有什麼事,何妨說出來聽聽。”
“真的沒有。”
畢雲秋展齒一笑道:“你要小弟說什麼呢?”
他眼珠一轉,接着說道:“小弟心裡想的,就是管大叔的事咯!”
凌幹青問道:“賢弟還在想些什麼?”
畢雲秋一笑道:“現在,大哥也去好好睡上一回,等晚飯之後,小弟再告訴你。”
凌幹青道:“賢弟這時候說不好麼?”
畢雲秋道:“晚上一定告訴你就是了。”
“不成。”
凌幹青搖頭道:“愚兄心裡放不得事,你不說出來,我那會安得下心?”
“大哥也真是的。”
畢雲秋白了他一眼,說道:“好嘛,那就告訴你,今晚,我們要去探管家莊。”
凌幹青一怔道:“爲什麼?”
畢雲秋道:“那時你就會明白管大叔不肯收留三妹緣故了。”
凌幹青奇道:“這麼說,賢弟已經想出來了?”
畢雲秋含笑道:“差不多。”
凌幹青迫不及待的道:“賢弟既然想到了,那就快說出來聽聽!”
“大哥又性急了。”
畢雲秋道:“小弟已經知道向管大叔尋仇的人是誰了。”
凌幹青道:“是誰?是不是柳鳳嬌那賊婆娘?”
“不是的。”
畢雲秋笑了笑,忽然壓低聲音說道:“是紫衣幫的人。”
凌幹青聽得一怔,問道:“賢弟如何知道的呢?”
畢雲秋道:“不瞞大哥說,小弟在麪攤的松樹支柱上,看到貼着的一支黃紙符令。”
凌幹青道:“我怎麼沒有看到?”
畢雲秋道:“黃紙劃的符,鄉村大門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所以大哥不留神罷了。”
凌幹青道:“賢弟看到的那張符,是紫衣幫尋仇的記號了?賢弟怎麼會認識的呢?”
畢雲秋道:“紫衣幫近年崛起江湖,聲勢極盛,凡在江湖上走動的人,都知道。”
他這是解說只要經常在江湖走動,自然認識,凌幹青初出江湖,自然沒見過了。接着又道:“那片面攤,適當去鵝嶺的路口,紫衣幫那張符令,是警告江湖同道,不得插手,鵝嶺,只有管大叔一家是武林中人,所以小弟猜測紫衣幫尋仇的對象,一定是管大叔了。”
凌幹青道:“管大叔一定已經知道了。”
“不知道,他會不肯留三妹?”
畢雲秋道:“據我想,管大叔大概因紫衣幫在江湖上勢力極強,他不願意讓大哥初入江湖,就和紫衣幫結下嫌隙,所以寧可讓大哥誤會,不肯收留三妹的了。”
凌幹青臉上微微一紅,說道:“真要如此,我就錯怪管大叔了。”
畢雲秋道:“大哥現在想通了。”
“管大叔怎麼會和紫衣幫結仇的呢?”
凌幹青沉吟有頃,不覺矍然道:“莫非紫衣幫就是關外的紫衣煞神不成?”
畢雲秋道:“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對了,一定是紫衣煞神了!”
凌幹青道:“三年前,柳鳳嬌就是揚言紫衣煞神要向管大叔尋仇,先父才揣帶木劍趕上茅山去的,那次只是柳鳳嬌造的謠,這回大概是真的了。”
畢雲秋微哂道:“就是尋仇,也只是紫衣煞神的門下罷了,又不會是紫衣煞神親來。”
凌幹青道:“賢弟如何知道的呢?”
“小弟只是以理度之。”
畢雲秋道:“小弟是聽大哥說的咯,十八年前,管大叔掌劈紫衣煞神門下,尋仇的自然是他門下,何況紫衣幫真要是紫衣煞神所創,他是一幫之主,也不會親自來向管大叔尋仇,於理不是甚明麼?”
“賢弟這話很有道理。”
凌幹青點頭道:“賢弟方纔說今晚我們要去管家莊,不知是否胸有成竹?”
畢雲秋朝他笑了笑,說道:“這隻要隨機行動,需要我們出手的時候,再出手就好了。”
“好!”凌幹青道:“那就這麼辦!”
畢雲秋柔聲道:“大哥,現在話都說明了,你可以去休息了吧,睡一覺起來,我們好好吃一頓晚餐,你不反對吧?”
凌幹青笑道:“賢弟也已一晚未睡,你大概也需要休息了。”
說着,果然返身走出。
畢雲秋隨手閂上了房門。
三人一覺醒來,已是上燈時候,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樓,用過晚餐,差不多已快初更,會帳出門,就匆匆往往鵝嶺趕去。
路上,畢雲秋叮矚道:“大哥,我看三妹身體較弱,不讓她來,三妹必然不肯,而且大哥也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客店裡,但今晚到管家莊尋仇的敵人,必然身手極高,而且究竟來了多少人,我們也一無所知,因此,大哥必須照顧三妹,非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出手。”
凌幹青問道:“賢弟呢?”
畢雲秋道:“小弟不用照顧別人,自然可以隨時出手的了。”
他接着又道:“只是小弟有一點,大哥一定要依小弟。”
畢雲秋笑了笑道:“小弟和人動手,大哥不要插手。”
凌幹青笑道:“你怕我插手?”
“是呀!”
畢雲秋道:“小弟有時縱然落了下風,也有反敗爲勝的機會,但如果給人插上手來,豈不是沒有反敗爲勝的機會了?”
凌幹青道:“你是說,就是落敗了,也不要我插手?”
畢雲秋連連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凌幹青搖搖頭道:“賢弟真是好強得很!”
畢雲秋道:“大哥,你答不答應嘛?”
凌幹青笑着道:“好,我答應,但你也得小心應付,刀劍無眼,再說紫衣幫都是兇人,萬一……”
“不要緊的。”
畢雲秋臉上流露出欣喜之容,說道:“大哥,那我們已經說定了。”
“好!”凌幹青隨口說着“好”字。
聶小香一路都沒有說話,她看二哥畢雲秋說話的神態,有時候稚氣未脫,好像是小孩子。
不!他有許多地方,竟然像個大姑娘。
突然,她心中一動,暗暗忖道:“江湖兒女,有不少人女扮男裝,莫非二哥他會是女子不成?”
不多一會,已經趕到中午吃麪的攤子附近,現在時間已晚,那攤子自然早就收歇了,但鬆棚底下,倚着板桌,翹着二郎腿,坐着一個人。
今晚雖然還不到月望,但半輪新月,清光已有七八分月色,朦朧可以看清那人身上披着短氅,正是紫衣幫人的裝束。
這人看到大路上有三條人影奔掠而來,就大剌剌的站起了身,一抖手,嗤的一聲,擲出一面三角小旗,奪的插到大路中間,人也跟着走出,往中間一站,口中冷冷喝道:“來的是哪條線上朋友?”
畢雲秋回頭朝凌幹青道:“大哥,小弟和他答話。”
說着一閃身走在前面,俯身看了三角小旗一眼,說道:“朋友是紫衣幫的?”
那人冷聲道:“你們知道就好。”
畢雲秋問道:“知道什麼?”
那漢子道:“咱們今晚在這時有事,紫旗封道三位不用過去了。”
“我們不用過去了?”
畢雲秋聲音比他更冷,說道:“紫氣東來,總有個風向吧?”
那漢子聽得一怔,一股狂氣爲之稍斂,問道:“合字,是什麼風?”
畢雲秋沉哼道:“你不用問我,因爲你還不配問,說!你的風頭是誰?”
那漢子臉露驚疑之色,說道:“東方甲乙木,東君當令,吹的自然是東風了。”
原來紫衣煞神門下,共有四大弟子,分爲東南西北四壇,他說的東風,自然是紫衣門下大弟子了。
“我當是誰?”
畢雲秋冷笑一聲道:“我是士旺用事,應走道路中央。”
伸手拔起三角紫色旗,順手往左邊地上一扔。
那漢子變色道:“你拔旗開道,就該先亮令牌,朋友這還算合子麼?”
畢雲秋目中神光冷然,叱道:“該死的東西,你要我亮令牌?你配麼?”
反手一掌,劈了過去。
那漢子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口中“呃”了一聲,往後便倒。
凌幹青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但可以猜想得到這一問一答,說的一定是切口無疑,但看到畢雲秋突使殺手,不覺攢攢眉道:“賢弟,你怎可一出手就使殺着?”
畢雲秋臉上流露出憤怒神色,冷然道:“這些該死的東西,難道不該殺麼?”
凌幹青從未見過畢賢弟有如此厲聲,心中不禁一動,忖道:“看來他好像和紫衣幫有着深仇大怨不成?”
再行裡許,管家莊來已在望。
畢雲秋回頭道:“大哥,你們隨我來。”
他左手擡手一招,就翩然掠起,避開正面大路,朝左側掠去。
凌幹青、聶小香跟着飛掠過去。
三人像流星掠矢,轉眼工夫,便已繞過廣場,躍登左首民房屋脊,隱入了暗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