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續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王下三的後腦勺。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渾身也微微發顫。他咬咬牙,一閉眼朝着司機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槍口冒出一股淡藍色的青煙。沉悶的槍聲,彷彿要把車子震翻了似的。看到駕駛座上的王下三死了,頭上的鮮血還在汩汩流淌,汪學成、翟廣嚇的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一、禍從天降
在我國甘肅河西走廊東段古絲綢之路上,有一座被人們譽爲西北明珠的戈壁新城,她就是世界第二、亞洲第一大鎳基地,我國鎳鉑族稀有金屬提煉中心,著名的鎳都金昌。
春節前三天,二十二歲的年輕司機駕駛剛買不到十天的全新桑塔納高級小轎車突然失蹤……一時間,金昌出租車行業司機談車色變,罪犯將司機槍殺後碎屍九段,並預謀實施爆炸公安刑偵大樓和市政府大樓。
案件發生在五月份的“百日嚴打”中,經鎳都金昌公安衛士艱難偵破,終於將一夥持槍劫車殺人碎屍惡魔擒獲,並冒着十級的沙塵暴到內蒙古阿拉善右旗追回了被劫走的車輛。
案破後,鎳都轟動,全市震驚,人民羣衆拍手稱快。金昌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因此榮立集體二等功,四人分別被記一、二、三等功,多人受到嘉獎。
2月17日,是農曆臘月二十九日,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鎳都金昌市區的大街小巷人頭攢動,人們在匆匆忙忙置辦年貨。“二踢腳”和“鑽天猴”炮的響聲連綿不斷,年頭年尾忙碌的人們,正歡天喜地、張燈結綵,準備過大年。
西伯利亞的寒風穿過騰格裡沙漠,在廣袤的大戈壁上大一陣小一陣地吹着。中午時分,從龍首山那邊吹來一層黑雲,緊接着,天空飄飄灑灑的下起了小雪。
此刻,在市區邊緣金川區寧遠鄉某村的一個普通農家小院裡,卻被濃濃的愁雲包圍着,院裡的人放輕腳步匆匆忙忙的進進出出,或搖頭嘆氣,或悄聲議論,偶爾有小孩的嬉鬧聲,也被大人們瞪幾眼。炕頭上,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盤腿坐着,哽哽咽咽,抽抽搭搭,嘴裡不停地叨唸着什麼,聲音悲切,有氣無力。
幾天來,A的老母親湯水未進,不停地念叨着寶貝孫子。A和他的妻子頭髮零亂,臉色蠟黃,眼窩下陷,一副絕望的神情。
這個平時飄蕩着歡聲笑語的家庭是怎麼了?
七月份,王老大的兒子王下三在蘭州某大學自費畢業了。日子漸漸紅火富裕的王老大一家人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王下三是老小,又是家裡唯一的男孩。老奶奶打孫子出生那天起就視如掌上明珠。王下三喜歡開車,不久前在市駕校培訓,考取了汽車駕駛執照,全家人更是喜上眉梢。
“爸,咱們買輛車跑出租吧!”王下三眉宇間透出一種興奮。
“能行?”王老大看看漸漸成熟的兒子,從心眼裡高興。
“行呢!開出租車也是一種職業嘛。”王下三胸有成竹。
這幾年的鎳都金昌,工農業生產蒸蒸日上,被國務院列爲全國三十六個小康城市之一不久,中央總書記視察金昌,曾揮筆寫下“騰飛的鎳都”的題詞。眼下,市區高樓林立,街道寬暢,尤其是市區道路的建設取得了大的發展。省內外有“看古蹟上敦煌,看馬路上金昌”的說法。
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出租車行業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買車跑出租是王下三的夢想,經慎重考慮,他的父親東挪西借,加上自己多年的積蓄,花十七萬元爲兒子買了一臺桑塔納高級小轎車。
王下三撫摸着藍瑩瑩光澤如鏡的小車,心醉了。他擡頭望望天空,鎳都的天是那樣高,那樣藍,眺望市區西邊的龍首山,覺得是那樣的雄偉壯觀,正是有了它蘊含着豐富的礦藏,纔有了今天的鎳都,自己纔可以開着桑塔納車往前飛馳。
2月15日早晨7點多,王下三駕駛寶石藍全新桑塔納車,掛甘C—0145號臨時牌照外出跑出租。天漸漸黑下來了,王下三家的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單等兒子回來吃飯,時針指向11點了,仍不見兒子蹤影。王老大坐不住了,幾次到大門口瞭望。
王老大母親不顧年邁,在兒媳的攙扶下也來到門口,朝遠處的黑暗張望。
一輛輛小車亮起刺眼的大燈急駛而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興奮,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這一夜,全家人都未閤眼。以爲王下三駕車可能到親戚或同學家去玩了,玩高興了,忘記了回家。第二天,聽到王下三沒有回家的消息後,王家的親戚朋友、鄉親鄰居渡幫着到王下三有可能去的地方查找。
王老大清楚,兒子從不撒謊,無論有什麼事,他能回來決不會在外過夜。撥打他隨身帶的傳呼機,傳呼機嘀嘀響,就是不見回話。
王下三是不是丟了車不敢回家?王老大說,不管怎樣,人,平安回來就好。全家人和王老大一樣,一直企盼着。可是,盼了三天了,還是不見王下三的消息。三天來,他們度日如年。去蘭州找的人回來了;去武威找的人回來了;去張掖的人回來了。然而,人車茫茫,王下三如泥牛入海無消息。
一種不祥的感覺升上王老大的心頭。於是,王老大想到了報案!對,馬上到公安局報案!
下午兩點來鍾,王老大這位四十多歲本來十分壯實的漢子,吃力地蹬着自行車,向坐落在市區公園東路的市公安局急行。
他面容憔悴,神情疲憊,雖是寒風刺骨的冬天,額頭上卻滲出了一層汗珠。他把自行車匆匆忙忙斜靠在門柱上,踉踉蹌蹌奔進了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值班室。值班室,刑警二大隊大隊長李佔東給王老大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不着急,慢慢說。
王老大聲淚俱下地訴說後,要求刑警隊幫助查找兒子和車的下落。
李佔東做完筆錄後,眉心漸漸皺起了一團疙瘩:“師傅,您別急壞了身子,我們一定會千方百計幫您查找。”
情況迅速上報支隊。刑警支隊長楊一清、政委鄭銀生、副支隊長王兆福一同向市公安局局長廖原、副局長王正國作了彙報,局長們當即表示,要把查找王家的人車下落,作爲春節期間安全保衛工作的一項重要任務。
“佔東,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們了,要組織警力想方設法查找,不然,人心不穩哪!”楊一清遞給李佔東一支菸,有力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
李佔東這位三十四歲的刑二大隊長,經他手上偵破的刑事案子,少說也有二百多起,這種事難度大收效少,眼下又是春節,真是大海撈針啊!他覺得身上的擔子沉甸甸的。從支隊長室出來後,他即召集副教導員馮宏慶、副大隊長呂培祿研究查找方案。隨後,二大隊各探組偵查員刑警腰間的BP機都“嘀嘀噠噠”響起來了。
警車發動了。摩托車發動了。市區的大街小巷,飯館攤點,各停車場晃動着刑警們的身影。然而人海茫茫,偌大的市區,查找王家的人車下落談何容易。
“發協查通報!”在當天晚上的碰頭會上,局長楊一清指示李佔東。於是,市公安局通過省公安廳發出了幾百份協查通報。
大年三十。黃昏。市區家家戶戶彩燈高懸,喜慶的爆竹不斷炸響。
刑警支隊二樓會議室。二大隊的刑警們有的踱步,有的抽菸,會議室一片沉默。儘管家人催他們回家吃年飯的傳呼不止一次地響起,可誰也沒有心思給家裡回電話。李佔東把菸蒂往菸灰缸裡狠狠一捻,提高聲音說:“大家先回家和家人吃一頓團圓飯,然後我們再查找。”可是,沒有一個人動窩。
“不吃飯不睡覺就能查到王下三的下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三天不吃飯都行。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年還得過,事還得辦。”其實,呂培祿比誰都急。
“走走走!”馮宏慶下令。
會議室大木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地響着,每一次響聲像重錘敲擊着刑警們的心。頭兒們都放話了,可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這個年年被評爲先進的集體,每逢遇到難題,大家總是聚在一起久久不願散去。
一陣腳步聲,廖原局長、王正國副局長帶楊一清、鄭銀生、王兆福推門進來了。
“大家還沒回?”廖局長披着大衣樂呵呵地說,“怎麼,是不是老楊你不讓回?”
“我可沒有啊!”楊支隊長笑着說,“我們的弟兄有個賤毛病,完不成任務幹啥都沒心思。”支隊長問刑警們:“這時候了都不回家,你們回去後不怕挨媳婦子罵?”一句話逗得刑警們笑了起來,室內的氣氛這纔有所活躍。
廖局長讓鄭銀生拿來兩瓶酒:“正好,趁這個機會,我代表局領導給大家拜個早年,今天破個例,每人給敬兩杯酒,喝完都回家吃團圓飯去。”
窗外寒氣逼人,室內暖意融融。直到中央電視臺春節文藝聯歡節目開始,刑警們才各自回家。
二、夢魘纏身
天漸漸黑了下來,昏睡了半天的汪學成才從牀上爬了起來,他心情很壞,動不動就跟老爹吹鬍子瞪眼發脾氣,他很驚恐,窗外任何稍大的動靜,都足以使他豎起耳朵聽半天。三十四歲的他至今還沒有成家。
怨誰呢?怨自己。他心裡自有一本賬。
汪學成自幼喪母,父親是某公司的普通工人,含辛茹苦地拉巴着他們過日子,生活挺艱難。他從小頑劣,不愛念書,調皮得讓老師和同學們難以接受。每天像一匹不掛籠頭的野馬東跑西顛。老父親看他實在不成材,小學畢業後就讓他在公司當了工人。誰知他野性不改,常常惹事弄非,自己的親哥竟死在了他的手下。那是1980年的一天,他與哥哥在家發生爭吵,爭吵中惱羞成怒,拿出自制的鋼砂槍,失手將哥哥打死,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年。1989年刑滿釋放後,他本可以重塑自我,在人生的起跑線上從零開始,可他仍然不務正業,浪蕩於街頭。老爹苦口婆心相勸,他全當成耳旁風,我行我素。幫教小組多次找他談話,他口是心非,謊話一大筐。後又因吸毒和盜竊,幾次被公安機關處理過,老父親憐他是唯一的一個兒子,寫下保證書後,把他保外。保外回家後,年邁的父親總希望兒子能改邪歸正,但善良的願望一次又一次落空了。
眼下,全國開展“百日嚴打”,金昌和全國一樣,嚴打行動如火如荼。汪學成日裡夜裡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他忘不了那一天,他在馬路上閒轉,一擡頭,過去認識的一位哥們在向他笑。於是,他們到一截牆根下,悄悄耳語。
“汪學成,有檔子好事你幹不幹?”
“好事能輪到我?”汪學成眨巴着眼睛。
“不瞞你說,我偷了輛摩托,你幫我賣了,二一添作五,平分。”
真是天上掉餡餅,汪學成手裡缺的就是錢,夢裡想得也是錢,不幹白不幹。
“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二人當即拍板成交。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汪學成騎上摩托車到與金昌相鄰的內蒙古阿拉善右旗,找到他認識的朋友某某,廉價銷贓。
不搭本不費多大勁千把塊錢裝進了兜裡,汪學成樂了。但是,他也清楚,這位哥們乾的這事兒,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公安局抓住,鑼鼓長了沒好戲,乾脆只和他做這一回。於是,接下來,他再沒有與哥們聯繫。
老謀深算的汪學成狡兔三窟,他的判斷沒錯。不久,風聲就傳入了他的耳朵,公安機關正在全市抓捕他的那位哥們。
汪學成心虛了,害怕了。他重重地拍了幾下前額,長一聲短一聲嘆氣,一旦那位哥們被抓,自己必受牽連,萬一拔出蘿蔔帶出泥,自己不就麻煩了嗎?這可怎麼辦呢?
汪學成不敢想下去了。突然,他腦瓜一轉,想起公安局的一個人,不禁心頭暗喜。
過去,他曾盜竊吸毒被刑二大隊副教導員馮宏慶處理過,只因情節較輕,夠不上刑事處罰。教育了他一番,就把他放了。馮宏慶做事精細,柔中有剛,剛中有柔,執法嚴格,態度和藹,給汪學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汪學成從家裡走出來,心裡涌上了無限的煩惱。
一隻夜貓子掠過市區的夜空,淒涼地叫着。汪學成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盤來到了刑警支隊。公安刑偵大樓,燈光如晝,馮宏慶加班連軸轉,正在看材料。
“馮哥!”汪學成敲開門咧嘴“嘿嘿”笑。
刑二大隊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把汪學成納入了視線,這還沒有去找他,他到自己送上門來了。馮宏慶心下高興,臉上卻不顯山不露水地問:“汪學成,你最近忙啥呢?”
“沒……沒忙啥,呆在家裡。”汪學成摸着後腦勺。
“誰養活你呢?”
“靠老爹的退休工資唄!”汪學成裝模作樣,唉聲嘆氣。
“那東西再抽過沒有(指海洛因)?”
“看你說的,馮哥,我早戒了,要不,我也對不起你對我的教育呀!”他撒謊從不臉紅。馮宏慶笑着說:“戒了好,戒了好,戒了你就有前途了。”
“馮哥,有個情況想給你反映反映。”汪學成試探着眨巴幾下眼珠,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好啊!你說。”馮宏慶掀開筆記本,準備記錄。
“河西堡糖酒公司有個叫翟廣的,你知道不?我聽人說他至少偷了十來輛摩托……”汪學成吸溜着鼻涕。
馮宏慶對他提供的情況相信也不完全相信,他對汪學成有一定的瞭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幹刑警這行得多長几個心眼兒。他作完記錄後扔給他一支菸:“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真假,聽別人說的唄!”汪學成抽一口煙,一副很實誠的樣子。
“夠他媽賊了。”馮宏慶一邊心裡罵着一邊很親熱地說:“以後有啥情況多給我們反映。”說着讓汪學成記了自己的傳呼機號:“有啥事,可以給我打傳呼。”
汪學成點頭哈腰像雞吃米,從馮宏慶的神態和話語裡,他沒有發現公安對他有任何的懷疑。
從馮宏慶處出來後,汪學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他後背上已冒出了一層汗。
他走到了馬路上,路燈映出了他瘦長的影子。他腳踩着自己忽長忽短的身影,反覆回憶琢磨着和馮宏慶的對話,心裡像吃了顆定心丸。但一回到家,他心裡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了。三個多月來,他一直如坐鍼氈,連做夢都夢見自己被押上刑場。那血淋淋的一幕時常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任憑怎麼也抹不去。
三、武當山的把兄弟
二月,南國已是溫暖如春、油菜花飄香的日子。可位於西北的甘肅大戈壁卻正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季節。金昌市的轄區永昌縣,雖與市區相隔50餘公里,但山上的常年溫度要比山下低四度。這裡,水草豐茂,牛羊肥美,是河西走廊、古絲綢之路的必經地。1936年紅四方面軍西征,永昌戰役,我軍與馬匪展開激戰,悲壯慘烈,至今校場山坡還長眠着幾千紅軍將士的英靈。
六十年後的今天,緊靠縣城的北武當山的羊腸小道上晃動着三個惡魔的身影,如果犧牲的將士們地下有靈,他們會跳起來大罵這類不肖子孫,甚至會把他們撕成碎片。
武當山,山勢險峻,怪石嶙峋,山上是這一帶較有名氣的佛家勝地。每日裡善男信女不斷,香火繚繞。這三個專門從金昌乘班車來的人,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走了一陣,他們就累得氣喘吁吁,一個個踉踉蹌蹌的,如果有風,一定會把他們吹下山去的。
陣陣山風吹起沙粒,吹得他們睜不開眼,寒風鑽進他們的脖領,凍得他們臉色發青,嘴脣發紫。
“大哥,我看還是不上了吧。”小個子翟廣望望仍不見盡頭的山頂擰了一把鼻涕。
結實健壯的江續畏難地皺皺眉。
“啥?熊了?”好像永遠站不直的瘦高個汪學成翻起了白眼珠。
“沒……沒……”翟廣結巴着嘴。
“咱們大老遠的是來玩的嗎?當年三國的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天我們是汪、江、翟結義武當山。”汪學成擺出老大哥的架勢借古喻今充大瓣蒜。
他這一說,江續、翟廣還真來了勁兒,撅起尻子忽吃忽吃拼命往上爬。
中午十一點來鍾,他們終於爬上了山頂,三人一屁股坐在山坡上,腿發軟、心發慌,冒汗的後背,山風一吹,透心涼,凍得上下牙直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