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厲察覺到秦長安的失神,正欲回頭看看是否瞧見了什麼熟人,但秦長安動作更快,拉住他的手,柔聲催促道。“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沒再回頭,慢條斯理地吃着鮮肉餛飩,瞥了一眼身旁專心吃着的秦長安,語氣淡淡的。“你一個人吃就夠爺受的了,千萬不能讓女兒也喜歡上這種玩意兒。”
秦長安聽了,只是笑,也不說什麼,如果母女兩人常常在他面前吃臭豆腐,龍厲肯定要崩潰的吧?
“吃飽了,我們去天橋邊走走,消消食。”她主動拉起龍厲的手,鄰桌的裴九依舊還在吃,他點了兩大碗的餛飩,誰也看不出來他如此清瘦,看上去像個斯文書生,胃口卻這麼驚人。
直到兩人並肩離開了不起眼的餛飩攤,裴九才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眼神變得幽暗,彷彿一瞬間熄滅了燭火般,整個人的臉色看起來十分蒼白。
“裴九爺?怎麼了?看到熟人了啊?”餛飩攤的老闆彎下腰,收拾鄰桌的碗筷,隨口一說。
“是啊,熟人。”裴九笑了笑,但嘴角的笑意卻略顯苦澀。
“看到了,怎麼不上去打個招呼?”
裴九聞言,眼神黯然下來,無精打采地再度坐下來,每次看到那個人,總是讓他的心情萬分複雜。
他既想看到,又不想看到,既期待,又矛盾。
年紀一把的老闆見如今沒有其他客人,搬了椅子坐在裴九旁邊,將抹布往手肘上隨意一搭,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道。“其實呀,一看你這幅樣子,我就明白了。熟人見面,連打個招呼都不敢,可見當初分開的時候,有了心結吧……裴九爺,你年紀輕輕的,肯定是勝在一股氣了,年輕氣盛的時候,總會做出一兩件錯事,等年紀大些,再回頭想想,必然會後悔。若是你還想結交這個熟人,何不試試重修於好呢?冤家宜解不宜結啊。”
“他恨我。”
老闆只聽得到裴九沉默了許久,才擠出這三個字,更無法分辨他說的是“他恨我”,抑或是“她恨我”,無法分辨對方是男是女,但總而言之,兩人當初分開的時候,必定十分不愉快,纔會用得到“恨”這個嚴重的字眼。
“我很後悔。”裴九頓了頓,擡頭望向頭頂的星空,眼底早已蒙着一層水霧,數以萬計的星辰在他眼底閃爍,臉上的寂寥漸漸深刻。“我很後悔,當年失去了他。”
老闆一聽,這哪裡只是熟人,分明是……有一腿,不,是有着某種複雜的情愫吧,不過裴九雖然來攤子上吃過好幾回餛飩,他尚且分不清楚,裴九此人愛女人還是愛男人,該不會,其實是個好男風的兔兒爺吧?
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勸說,只能搖搖頭,嘆了口氣,繼續去忙活了。
桌子旁,再度只剩下裴九一人,面前的兩大碗餛飩早已入了肚子,可惜整個人都輕飄飄的,視線愈發迷糊。
眼前的街巷人流,燈光宛若大大小小的火點,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閃爍,彷彿有人不停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吵得他太陽穴隱隱作痛,他的喉嚨突然一陣不適,馬上衝到角落,就是一陣狂吐。
“哎呀,裴九爺,怎麼回事啊?我可沒有往裡頭擱豬油啊,青菜餛飩可是一點葷腥都不沾的……”
“我沒事,只是這兩天沒睡好,我先回去了。”他連連苦笑,以衣袖倉促地擦了擦嘴,搖搖晃晃地走開。
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許久,每到過新年的這幾天,總是他一年中最難過的日子,這種所謂的難過,並非只是一個人的形單影隻這般簡單……。身體最爲虛弱,內心也最爲惆悵。
終於,他再也無法繼續往前走。
他渾身陡凜,像是被箭直直地射中心臟,扶着牆,低低地喘了聲,依舊痛的冷汗直冒。
巷子裡夜風沁涼,恍惚之間,他盯着自己的雙手看,奇異的是,他手心上的線條太淺了,淺淡的彷彿稍稍用力,就能抹去。
“君既無情我便休!”靠坐在牆面上休憩的裴九,耳畔彷彿傳來一句絕望之際的怒斥,陡然之間從混亂的神志裡清醒過來,喉嚨因爲太過頻繁的嘔吐而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但內心依舊翻涌着複雜的情緒。
爲什麼他還記得?
明明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如此遙遠……的回憶,本該在他的腦子裡漸漸褪色,隨風而逝,爲何他還是耿耿於懷,刻骨銘心?
這一句話,是他們最後一面的最後一句話。
是因爲始終無法放下,還是因爲……在多年後,他才真正地體會到了自己對那個人的在意,對自己荒唐行徑的自我厭惡,甚至,還有源源不斷卻又無計可施無力迴天的悔不當初?!
最後一面,他們吵得很兇,而他正如餛飩攤老闆所言,正是年少輕狂、年輕氣盛的時候,因此,那麼驕傲的他,不曾挽留。
他甚至想過,只要對方氣消了,說不定就會回來找他,不過,他再也沒有盼到兩人重新見面的那一天,他盼來的,只是對方的噩耗。
“老牛,老牛,快開門——我要喝酒,我裴九爺要喝酒哇哇——”最終來到的,還是那個小酒館,他用力地拍了拍門板,正打算打烊的牛掌櫃嘆了口氣,都過年了,還要被這個小祖宗吵翻天。
“來了來了!”牛掌櫃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裴九臉色死白,神色憔悴,一張臉難看的跟鬼一樣。
“老樣子,老牛。”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依靠着門背,就這麼坐下。
“喏,先吃點餅墊墊肚子,馬上給你拿。”牛掌櫃迅速地給裴九手裡塞了一塊菜餅,轉身去取酒。
“忘憂……真能讓我忘記憂愁嗎?”他接過酒壺,仰頭,張嘴就倒,不再跟往日一般慢慢地輕啜一口又一口,而是直接往嘴裡灌。
牛掌櫃無奈地搖搖頭,他這兒賣的就是普通的烈酒,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裴九給他的酒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忘憂酒。
不知道該如何勸說這個跟兒子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子,這哪裡是喝酒啊,分明是想把自己灌醉吧?他蹲下身子,難得願意抽了點時間,多陪這個背井離鄉的青年人多說兩句話吧,畢竟一個人形單影隻,在這般熱鬧的新年裡,也挺讓人同情的。
“裴九爺啊,兩年前你初來乍到京城,應該是想來找人的吧?”牛掌櫃說起往事。
裴九仰頭喝酒的動作稍稍一頓,用力閉了閉雙眼,酒水滿溢着他整個下巴,就連胸口都是一派溼漉,可是他緊咬牙關,沒讓自己說半個字。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知道那個人在不在京城,所以願意暫時停留,可是現在,你在京城花了兩年時間還沒走,恐怕是找到那個人了吧?”
他苦苦一笑,找到又有什麼用呢?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跟那人相處,那些記憶早已破碎,卻又從來不曾消失,因此,最矛盾最痛苦的人,就只有他。
甚至,明明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人,卻發現他們早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加慘痛?
在那個人願意給他一片真心的時候,他恐慌了,逃避了,甚至……漠視了,踐踏了,如今,怎麼還能奢望跟過去一樣得到那人的死心塌地?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他搖頭,心頭苦澀的難以言喻,繼續暢飲。
“喝吧,喝醉了也好,醉了我擡你回客棧,好好睡一場,明天醒來,又是好漢一條。”
牛掌櫃最終把喝的酩酊大醉的裴九送回了客棧,自從裴九數月前跟他說要屯糧之後,他鬼使神差地去買了幾百斤大米,最後甩手賣掉,得了一筆不小的銀兩,雖然是酒後失言,但他如今把裴九當成了猶如神人般的存在。
可惜啊,看看喝醉酒的裴九,哪裡像是個能夠洞察天機的神人?分明是一個看不透世間分分合合的俗人啊。
……
兩人一路走,一路吃,秦長安的胃口不錯,離開了餛飩攤子之後,還買了一小碗的酒釀和一個羊肉烙餅。
因爲她此刻懷着孕,只能吃了三口,剩下的酒釀遞給了龍厲,他也不嫌棄,畢竟是甜滋滋的東西,是他偏愛的口味,一起在天橋下的石凳上坐着,一起分食一碗幾文錢的酒釀。
伸手給她兜上斗篷上的毛茸茸的帽子,又拉過她的小手揣在懷裡,確定她坐在這兒不會覺得寒冷,相反,吃了這麼多東西之後,她整個人的身子暖呼呼的,小手也是溫熱的,他才放下心來。
“其實,我並不清楚蔣思荷爲什麼願意做出那樣的選擇……。”她頓了頓,目視前方,天橋下的護城河在月色之下,泛着清淺的光亮,轉眼間,龍奕跟蔣思荷已經離開京城將近兩月了,她知道龍厲必定是派人監視小行宮裡面的風吹草動,而她不曾派人前去打聽。
畢竟,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三郎,我以爲,她不願意再回頭了,畢竟那個人傷了她好多回……”秦長安悵然一笑:“要拋棄一個人,就這麼難嗎?”
她無法理解蔣思荷,但如果蔣思荷是爲了大局而做出的退讓,那麼,未免太可惜了。
龍厲勢必要得到皇位,蔣思荷對龍奕的勸說,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原因,軟的不行來硬的,到時候,龍厲是照樣要取而代之的。
“那是她想要過的生活,我們身在局外,縱然你認爲跟她交情很深,有的不過是一知半解。或許,最後讓她生出那麼一點希望的東西,是她曾經十分在意的,纔會有了內心的動搖。”龍厲說的簡明扼要:“彼之砒霜,吾之蜜糖,這事真沒有深究的必要,再者,爺不認爲以她的腦子,會願意一輩子留在一個恨之入骨的男人身邊,你別把她想得那麼偉大,大家都是俗人一個。”
“你的意思是,她的心裡還是有那個人的?”她眉頭緊蹙,連那顆硃砂痣也皺了起來。
“或許那個人,對蔣思荷還有一分真心吧,否則,蔣思荷不必如此委曲求全。她比你還年長八歲呢,若是這點事都想不明白,豈不白活了這點歲數?”龍厲把人抱在懷裡,嗤笑一聲。“清官難斷家務事,操這份閒心做什麼?還不如多花點功夫在爺身上。”
這世上的感情有千萬種,他跟秦長安之間的感情,是跟很多夫妻都不一樣的,而龍奕和蔣思荷的感情,也是一言難盡的。
或許龍奕是真的收回了在感情上搖擺不定的性子,認準了此生只要蔣思荷一人,又或是吃一塹長一智,在經歷了幾次困境之後,才發現蔣思荷纔是最適合他的人……不管是前者後者,箇中滋味,都只有龍奕跟蔣思荷清楚了,龍厲一點也不好奇,當然,而他也無法斷定,將來對龍奕的態度絕不會更改。
一切,說不準還有變數。
聞言,秦長安輕輕嘆了口氣,或許蔣思荷跟自己,終究還是有些不同的,蔣思荷是名門望族用幾百年的女德女戒培養出來的出色女子,一方面,蔣思荷想要擺脫這些世間的枷鎖,但一方面,蔣思荷從出生以來,就活在這些枷鎖裡,甚至,那些根深蒂固的影響,早已深入骨髓了。
要蔣思荷獨自生活,孑然一身,或許可以,但要蔣思荷離開龍奕之後,大張旗鼓地再用心尋找一個真心喜愛她的男人,花開二度,逍遙過活。說實話,無論是蔣思荷的性子,還是蔣思荷一貫的思維方式,都不可能做到這般程度。
因此,龍厲纔會說,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希望,蔣思荷做出這樣的決定,龍奕可以盡力修復他們之間的關係,哪怕沒有炙熱的感情,至少……至少可以相互攙扶着過完這輩子,也不枉費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
既然無法理解蔣思荷最終的決定,那麼,不如就純粹地祝福她吧,希望她能夠得到她真心想要的東西。
又沉默了許久,秦長安輕輕瞟了他一眼,徐徐問道,“西南苗地當真沒有一個人,可以代替死去的銀輝,解掉那人身上的噬魂蠱嗎?”
“你說呢?”笑意串上他的薄脣,他笑了。
秦長安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苗地的施蠱者,比銀輝經驗豐富的,必定不少。可是,如果龍厲不想這些人被人找到,那麼,這些人就等同於隱形人般,難以被世人發現。
有沒有這些人,全在龍厲的一念之間。
其實龍奕被下了噬魂蠱,這是對他的重創,這輩子不能再有女人,也就不必再爲子嗣操心,那麼,除非他一心想要爲王朝嘔心瀝血,盡心盡力,勵精圖治,否則,這皇帝當着當真沒多大意思。
“三郎,你不會覺得我的想法,跟這世上大多數的女人都不一樣,認爲我很麻煩嗎?”
這世上,敢對丈夫說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妻子,能有幾個?
這也就算了,這天底下的皇后,敢要求皇帝只能有自己一個女人的,又有幾個?
龍厲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俊臉一分分壓下,那雙黑眸熠熠生輝:“不覺得,你有自己的思想,而且與衆不同。”
她紅脣微張,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獨耳畔傳出自己愈發清晰有力的心跳聲,身後巷子裡的人聲鼎沸,全都被隔絕在外。
“你不麻煩,只是,你我都有點怪罷了。”他挑了挑眉,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長安,你以爲,這世上還能找得到比爺更乾淨的男人麼?”
秦長安心中一震,她聽得很清楚,他說的乾淨,不只是身體,還包括他的內心。他們彼此的第一次都獻給了對方,不止如此,她沒有過其他的男人,他也不曾擁抱過其他的女人。
以他的身份地位,他見過太多比她更美更嬌的女子吧,但他偏偏認定了她,說他偏執也好,古怪也罷,若沒有他的這份偏執和古怪,他們又如何會歷經坎坷,終成夫妻?
“男人若是沒有愛,擁有多少女人都不過分,無非是出自慾望罷了。但絕不能嘴上說喜歡,身體卻能同時容忍好幾個不同的女人……過去爺看他當皇帝的時候就常常想,后妃們幾乎都是臣子的女兒,今日寵幸這個,明日疼愛那個,換做爺,必然受不了……爺的身體跟心,都很挑的……”他輕忽一笑,摸了摸秦長安柔嫩的臉龐,哼了聲。“爺只睡爺想睡的人。”
最後那句調情她佯裝沒聽到,前面那一番話,看似輕鬆戲謔,但着實令人感動,眼眸裡突然涌出淚光,她看着他,猛地撲進他的懷中。
嬌小的身軀跟頎長身段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他微微一愣,畢竟秦長安在他眼裡,從來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丫頭。
不過,他一點也不討厭這個主動的擁抱。
“別理我,懷孕的時候總是情緒起伏太大,真是莫名其妙——”她悶悶的聲音,從他的胸前傳出來,卻惹得龍厲的雙臂一緊,把她整個人抱得更牢。
“若哪一日,你要把爺推給其他女人,爺纔會氣死。”擁着佳人軟綿的身體,並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薄脣自潔白柔嫩的耳邊親吻,吮出淡紅色的吻痕。
一雙水眸仰望着他,龍厲心中一悸,他喜歡看秦長安生機勃勃猶如野草般堅韌不拔的模樣,當然,也喜歡她對自己如此柔情似水溫暖逼人的模樣,這會讓他感受到,活了二十多年,他終於不再是孤家寡人一個,就算他是黑夜,他也可以擁有自己的一束陽光,整顆心都癢的要命。
但是,他喜歡這種感覺。
不等他張口再想說什麼,秦長安已然雙手捧着那張俊臉,輕輕貼上他的薄脣,他當下心下一喜,動作更快,用身後的寬大披風將兩人的身子牢牢地籠罩住,不讓任何人窺探他們此刻的親密舉動。
眼前微微一黯,披風擋住了天橋下大部分的光亮,她不知自己有一天也會如此大膽,竟然在戶外就對他獻吻!
只是,她似乎低估了某人的不要臉……
吻到彼此氣息混亂之中,她才驚覺龍厲的手掌已然在她的胸前流連忘返,她瞪了他一眼,但或許因爲環境太過昏暗,他視若無睹,反而動作愈發露骨猖狂起來。
下一瞬,甚至連外面的坎肩都鬆了開來,她推拒了兩下,卻彷彿更讓他品嚐到欲拒還迎的滋味,食髓知味,直到他摸的滿意了,才悠然自得地給她重新穿好衣物,還不忘柔聲詢問。
“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