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有吭聲。
秦長安離開了自己的位子,緩步走向昏厥的楚白霜,彎下腰,兩指壓向她的喉嚨口,讓她張開嘴,再把一顆藥丸丟入其中。既然楚白霜招了,她便給人解毒,她一向說話算話。
毫不在意皇帝想殺人的眼神,秦長安緩緩擡起眼皮,眼底水波動盪,嗓音裡毫無起伏。“皇上,恭喜了。”
龍奕粗聲粗氣地問。“靖王妃,這裡雞飛狗跳的,你恭喜什麼?何來的喜?”他越來越看不慣這個女人,她這是在看戲,還是幸災樂禍?
“當然要恭喜了,楚貴人有身孕了。”這一句話說的輕描淡寫,但好似一把玉珠落玉盤,擲地有聲,整個棲鳳宮裡更加鴉雀無聲,好似無人之境。
龍奕心中最後一根繃緊的弦兒,已然崩裂,彈跳開來的那根弦,掃過心房,他彷彿在瞬間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心情。
他揹負着雙手,將雙腳從楚白霜的手裡踏出來,帝王的威嚴散發出來,震住了在場所有人,只是短短一剎那的功夫,他聽到了楚白霜內心不爲人知的秘密,繼而發現楚白霜跟一名太醫暗中有往來,最後,楚白霜竟然有孕了!
被禁足了三個多月的后妃,一步都無法離開珍秀宮,除了她吐血的幾日請來太醫院的太醫爲她看診之外,就連他,也只是在楚白霜的屋子裡待過一夜而已。
不想縱容心裡那頭懷疑的兇獸繼續逞兇叫囂,否則,他無法停止對楚白霜肚子裡的孩子的懷疑!
他的後背突然涌上一陣寒意,他是天子,更是男人,楚白霜若是犯下這麼大的罪孽,就算她是他愛過的第一個女人,他也決不能留她!
蔣思荷心平氣和地追問。“皇上,此事還要追查下去嗎?”
皇帝揮揮手,一股無名怒火始終佔據內心,他勃然大怒。“朕倒是要見見這個姜太醫!”
秦長安垂眸把玩着手上的戒指,心裡想,這皇帝平日看起來溫文儒雅,玉樹臨風,但如今儼然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哪怕沒有任何人說楚白霜的肚子有問題,但他卻已經在心裡判了楚白霜有罪。
她雖說看不上楚白霜的害人伎倆,但對皇帝的態度同樣不敢苟同,十分失望。皇帝不是專寵了楚白霜多年,楚白霜一直是他的心頭肉嗎?就算移情別戀,感情破裂,難道一旦愛意消逝,連最後的一點信任也隨風而去了嗎?他根本就是斷定楚白霜跟姜太醫暗通款曲了吧。
皇帝轉眼一看地上昏厥的楚白霜,他怒不可遏,發號施令。“來人,把楚貴人帶回珍秀宮!嚴加看管!”
月牙一看不對勁,跪在地上,朝着皇帝連連磕頭。“皇上,奴婢敢對天發誓,主子懷上的是皇上的骨肉啊!主子跟姜太醫絕對是清清白白的!”
“賤婢!這裡是你能說話的地方嗎?”龍奕一瞪眼,斥道。
月牙身子一抖,頓時哭出聲來。“皇上,奴婢說的都是實話,主子在出嫁前就認識姜太醫,只是把姜太醫看做是鄰家兄長……”
秦長安在心裡喊了聲“糟糕”,根本不需要別人落井下石,這個腦袋不會拐彎的月牙已經壞了事。
男人嘛,最受不了女人跟青梅竹馬藕斷絲連,就算楚白霜跟姜太醫真是清白的,如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拖出去!”龍奕滿心煩躁,哪裡還有好臉色,整張臉黑如焦炭。
沒多久,姜億維便被押了進來,此人二十八九歲,身着太醫服,長相平平,方臉厚脣,稱不上英俊,但看着卻給人一種憨厚之感。
秦長安心想,就算姜億維的確是楚白霜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不像是楚白霜願意交心之人,恐怕一切都是姜億維一廂情願。
壓下胸口的劇痛,龍奕的眼神轉爲冰冷。“朕問你,季坦子這味毒藥,可是你給楚貴人的?”
雖然其貌不揚,但姜億維卻不曾流露任何驚慌失措的表情,他規規矩矩地跪在原地,低垂着雙目,點頭承認。
“回皇上,是。”
“你可知你已經犯下死罪?”
“季坦子的主意是下官想出來的,下官罪該萬死。”
秦長安暗暗挑眉,姜億維此人看着忠厚老實,說話卻異常堅決,毫不拖泥帶水,顯然此人是個死心眼。很顯然,他並不想推脫罪名,反而想把罪名全部攬在自己身上,繼而爲楚貴人開罪。
龍奕怒氣橫布,無聲冷笑。“你倒是乾脆,身爲太醫,本該以救死扶傷爲己任,竟然連朕的皇嗣都敢謀害,醫人者,卻成了殺人者。你自己不想要命了,難道連家人的性命也不管不顧了?”
“皇上,下官只求一死,只是這全是下官一時糊塗,跟下官的家人無關……。”
龍奕怒極反笑:“姜億維,你想逞英雄,怎麼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害朕的兒子成了瞎子,賠了他一雙眼睛,就用你區區一條賤命,怎麼夠還你身上的這筆債!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想當孝子?”
姜億維再度俯下身,嚴嚴實實地磕了個頭,眼底泛起淚光。“皇上,請您開恩!下官家中沒有妻兒,只有年邁雙親。他們年事已高,下官不孝,無法給他們養老送終,只求皇上網開一面,饒了下官父母的性命!”
龍奕氣過了頭,話鋒愈發尖銳。“好,你既然有這個誠心,朕就答應你。”
姜太醫被拖了出去,皇帝自然不可能輕饒他,要他自挖雙目爲條件,方可留下姜家二老,姜億維沒有任何遲疑,抓過匕首朝着眼睛狠狠捅下去……。
兩日後,楚白霜恢復了清醒,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姜億維在皇帝面前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爲了保住蔣家二老,他自挖雙目,最後被抹了脖子的噩耗。
她沒想過自己在意識不明的情況下胡亂說了什麼,但是姜億維的死,的確在她的心上真真切切地割下一塊肉,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若不是她,姜億維可以當一輩子的太醫,而不是捲入後宮是非的漩渦之中,最終害的自己身敗名裂,潦草赴死。
姜億維是什麼人?
她的確從小就認識他,姜家跟楚家在一條衚衕裡,但是來往不多,只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罷了。年少時候在街頭巷尾,也曾打過幾次照面,一個長相併不出衆的少年,木訥、憨厚,這就是她對姜億維的所有印象。
直到姜億維進宮當了太醫,楚白霜有一次咳嗽數月不見好,當值的太醫正巧是姜億維,她第一眼就把他認出來,而姜億維也是如此。
那時,他的眼神裡彷彿閃過一絲什麼,但她來不及捕捉。
事情是如何走到今日這個局面?
姜億維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只要他能辦得到的事,他絕不拒絕推脫,更不會多嘴多舌泄露她的秘密。
他看似憨厚老實,實則出人意料的細心。當她心情愁悶,他也會緊緊鎖住雙眉,挖空心思說些兒時趣事逗她開心,哪怕,有時候她根本笑不出來。
只是有一日,他突然提起過去往事。“娘娘,您小時候養過一隻白兔吧。”
她點頭,有些惆悵。“是啊,可惜養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把白兔葬下的時候,她哭得成了個淚人。
姜億維微微笑了。“若是娘娘再養一隻白兔,下官能夠給它看病,它會活蹦亂跳的,不會再讓娘娘傷心欲絕了。”
當下,她不曾細想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畢竟她早已不再是那個未曾出嫁的楚家小姐,入宮多年,也再無任何閒情雅緻養那些軟乎乎的兔子。
如今才明白,難道是因爲他親眼目睹她爲了白兔哭泣,而打定決心去學了醫,最初的目的不是爲了醫人,而只是何時她再養了白兔,他可以以一己之力把白兔治好,讓她一展笑顏?
楚白霜的眼角落下一滴淚,她忍不住捂住自己雙目,心情複雜的難以形容。
當蔣皇后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她的不安險些把她逼瘋了,熬了幾天幾夜,纔想到了這個法子。
哪怕蔣皇后生得出來皇子,但若這個皇子身患殘疾,當然跟太子之位擦身而過,到時候,她還有迎頭趕上的機會。
她請求姜億維找來一種藥,他是太醫,見識廣博,必定能幫她一把。
姜億維答應了。
楚白霜是真的感動,她許下諾言,只要她一舉得男,他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必定少不了他的好處。
姜億維卻說,能幫到她,能讓她如願以償,是他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呵……
她還沒給他任何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的機會,姜億維卻已經丟了性命,魂飛魄散。
只是,有一個問題,她很想問他。
他年紀不輕了,爲何遲遲不娶?
“皇上——”月牙一轉身,剎那間白了臉,竟然發覺皇帝已經站在門口,是什麼時候的事?因爲沒有任何通傳,一切都發生的悄無聲息。
龍奕就站在不遠處,冷冷觀望着牀榻上的女人,她一身素衣,雙眼無神,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完全沒有發現屋子裡多了一人。
楚白霜在落淚。
私底下,她是個小女人,自然眼淚不少,他看過她流淚的各種模樣,唯獨沒有眼前的這一副姿態。
那種悲慟深藏在血肉之下,並不明顯,一點一滴地滲透出來,她沒有哭出聲來,只是默默流淚,彷彿那是無意識的舉動。
姜億維是一定要殺的。
可是這個女人,他又愛又恨的女人,到底該如何處置?
他無聲地緊握拳頭,踏着大步走過去,深吸一口氣,卻只是居高臨下地睇着她。
“朕問你,這個孩子是朕的嗎?”
楚白霜緩慢地從回憶裡抽離出來,淚眼迷離地望向這個一身明黃色的男人,她突然不敢深想,一個姜億維可以爲她獻出性命,哪怕他們之間並無旖旎情事。而這個口口聲聲愛着她的男人,危急關頭,是否會認爲她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
不會。她明白的。
或許他對她的情意是真的,但她只不過是他衆多女人之一,曾經的寵愛也只是過眼雲煙,更何況,在發生了這麼多事後,她在他的眼裡,早已成了一個美麗的怪物了吧。
他是天子,不知何時起,就只是金雁王朝的一國之君了,不再是她自以爲的奕哥了。
甚至,他可以臭着臉,問出這樣的話,懷疑她的清白。
她用力擠出一個笑意,眸光閃爍,內心蒼涼無比,用氣虛的嗓音說着。“這是老天爺給臣妾的禮物,皇上,你說會把兒子生回來的,瞧,他來了……。他是我們的兒子。”
龍奕移開眼,不再看那張令他矛盾的容顏,他面無表情。“朕會讓你把兒子生下來。”
除此之外,他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話音剛落,他已經拂袖而去。
目送着皇帝離去的背影,楚白霜怔怔然地發起呆來,皇上是懷疑這個孩子是她跟姜太醫私通懷上的嗎?他能夠痛快地殺了姜太醫,爲何卻願意再一次饒了她的性命?只是因爲她肚子裡的孩子嗎?
她贏了,不是嗎?
她一開始就是要用孩子當籌碼,蔣思荷必定會成爲她的手下敗將,她腹中的孩子會比大皇子更加健康聰明,不是嗎?
可是爲何,一想到皇帝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的眼神,那種生疏隔閡好似有人掐着她的脖子,讓她緩緩地窒息一樣難熬。
他們之間最後的一絲情分也化爲烏有了是嗎?
皇帝快步離開珍秀宮,彷彿在深沉的夜色裡,身後有一頭瘋狂的野獸追來,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身後的小太監常輝好幾次跟不上,只能小跑着,才能勉強跟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姜億維並不是一個俊秀風雅的男人,哪怕不顧及身份的懸殊,他跟玉樹臨風的皇帝也相差甚遠,楚白霜絕不可能喜歡上他。
但是可怕的是,姜億維在面對死亡之前,不曾編排楚白霜哪怕一個字,而楚白霜聽到了姜億維的死訊之後,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楚白霜是自己的女人,卻在他的面前懷念別的男人,換做任何人,都不能忍。更別提在這個敏感的時間,楚白霜懷孕,即便姜億維死了,也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猜忌,懷疑后妃跟臣子有了姦情。一旦走漏消息,根本容不得他對楚白霜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偏倚,也容不得楚白霜的任何爭辯,她肚子裡的孩子必定不容天下。
幸好此事知情的人,就只有他跟皇后,靖王妃,而且第一時間封鎖了宮裡的所有消息,對於姜億維的死因,也只是含糊其辭一帶而過,並未細說,正是不想不實傳聞鬧得整個後宮烏煙瘴氣。
他剛纔親口逼問楚白霜,這個孩子是否是他的,她說是。
哪怕他只在珍秀宮留過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對待楚白霜也沒有平日的溫柔珍惜,反而多了幾分粗暴,然而卻給楚白霜留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楚白霜被證實了意圖謀害皇嗣,在皇后面前,如若楚白霜得不到應有的懲戒,他無法服衆,也無法給公私分明的蔣皇后一個滿意的交代。畢竟蔣思荷深受其害,皇子生來失明,而她終生都無法再次懷孕,她再大度豁達,也需要一個公道,蔣思荷雖然平日很少跟孃家來往,但蔣家依舊是王朝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若是蔣家站出來,他勢必不能含糊了事。
但是,轉念一想,或許這個孩子來的又正是時候。
如果,楚白霜這次懷的是個皇子……
一個踉蹌,皇帝的身形晃了一晃才站穩,小太監常輝在心裡低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扶皇帝,但皇帝卻推開了他,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常輝的心猛地瑟縮,他近身服侍了皇帝這麼久,卻從未看到龍奕露出過這般的眼神,一個眼神就足以威懾衆人,不知是否他看錯,那雙眼裡還閃過一絲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