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23年秋到了珂泉ColoradoSprings這是一座西部的小城,有一個大學在此地,在一些西部小規模的大學裡,這算是比較好的一個。這裡的風景可太好了,因爲這城市就在落磯山下,緊靠在那終年積雪的派克峰的腳下,到處是風景區。我到了這裡之後,買了十二張風景片寄給一多,未署一字,我的意思只是報告他我已到了此地,並且用這裡的風景片撓他一下。沒想到,沒過一個星期的工夫,一多提着一隻小箱子來了。
一多來到珂泉,是他拋棄繪畫專攻文學的一個關鍵。
珂羅拉多大學有美術系,一多是這系裡唯一的中國人。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姊妹兩個都是老處女,一個教畫,一個教理論。美國西部人士對於中國學生常有好感,一多的天才和性格都使他立刻得到了利明斯女士的賞識。我記得利明斯有一次對我說:“密斯脫聞,真是少有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先不論,他這個人就是一件藝術品,你看他臉上的紋路,嘴角上的笑,有極完美的節奏!”一多的臉是有些線條,顯然節奏我不大懂。一多在這裡開始畫,不再畫素描,卻畫油彩了。他的頭髮養的很長,披散在頭後,黑領結,那一件畫室披衣,東一塊紅,西一塊綠,水漬油痕到處皆是,揩鼻涕,抹桌子,擦手,御雨,全是它。一個十足的畫家!
我們起先在一個人家裡各租一間房。房東是報館排字工人,晝伏夜出,我們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他的存在,房東太太和三個女兒天天和我們一桌上吃飯。這一家人待我們很好,但都是庸俗的人。更庸俗的是樓上另外兩個女房客,其中一個是來此養病的紐約電話接線生,異性的朋友很多,裡面有一位還是我們中國學生,幾乎每晚拿着一隻吹奏喇叭來奏樂高歌,有時候還要跳舞。於是我們搬家。爲了省錢,搬到學校宿舍海格門樓。這是一座紅石建的破敗不堪的樓房,像是一座堡壘。吃飯卻成了問題。有時候燒火酒爐子煮點咖啡或清茶,買些麪包,便可充飢。後來膽子漸漸大了,居然也可炒木樨肉之類。有一次一多把火酒爐打翻,幾乎燒着了窗簾,他慌忙中燃了頭髮眉毛燙了手。又有一次自己煮餃子,被人發現,管理員來干涉了,但見我們請他吃了一個之後,他不說話了,直說好吃。他准許我們燒東西吃,但規模不可太大。
一多和我的數學根底原來很壞,大學一定要我們補修,否則不能畢業。我補修了,一多卻堅持不可。他說不畢業沒有關係,卻不能學自己所不願學的課程。我所選的課程有一門是“近代詩”,一共講二十幾個詩人的代表作品。還有一門是“丁尼孫與伯朗寧”。一多和我一同上課。他在這兩門課程裡得到很大的益處。教授戴勒耳先生是很稱職的,他的講解很精湛。一多的《死水》,在技術方面很得力於這時候的學習。在節奏方面,一多很欣賞吉伯林,受他的影響不小。在情趣方面,他又沾染了哈代與霍斯曼的風味。我和一多在這兩門功課上感到極大興趣,上課聽講,下課自己閱讀討論。一多對於西洋文學的造詣,當然不止於此,但正式的有系統的學習是在此時打下一些根基。
(二)(2)
我們在學校裡是被人注意的,至少我們的黃色的臉便令人覺得奇怪。有一天,學生贈的週刊發現了一首詩,題目是sphinx,作者說我們中國人的臉沉默而神秘,像埃及人首獅身的怪物,他要我們回答他,我們是在想些什麼。這詩並無惡意,但是我們要回答,我和一多各寫了一首小詩登在週刊上。這雖是學生時代的作品,但是一多這一首寫得不壞,全校師生以後都對我們另眼看待了。一多的詩如下:
ANOTHER"CHINEE"ANSWERING
MyfaceisSphinx——like,
Itpuzzlesyou,yousay,
Youwishthatmylipswerearticulate,
Youdemandmyanswer.
Butwhatifmywordsareriddlestoyou?
Youwhowouldnotsitdown
Toemptyacupofteawithme,
Withslow,graceful,intermittentsips,
whowouldnotsetyourthoughtsafloat
Onthereelingvapors
Ofabrimmingtea—cup,placidandclear—
Youwhoaresobusyandimpatient
Willnotdiscovermymoaning.
Evenmywordsmight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Butyouhailedtome,
Iloveyourchild—likevoice,
Innocentandhalf—bashful.
Weshallbefriends.
StillIchoosetobesilentbeforeyou.
InsilenceIshallbearyou
Thebestofpresents.
Ishallbearyouajadetea—cup,
Translucentandthin,
Greenasthedimlightinabamboogrove;
Ishallbearyouanembroideredgown
Chargedwithstrange,sumotousdesigns.
Harlequininlvzenges,
Batsandbutterflies,
Golden—bearded,saintlydragons
Braidedintoirridescentthreadsofdream;
Ishallbearyousprays.
Oipeach—blossoms,plum—blossoms,pear—blossouse;
Ishallbearyousilk—boundbooks
Insquare,grotesquecharacters.
Silentlyandwithawe
lshallbearyouthebestofpresents.
Throughthepanionwithmypresents
Youwillknowme—
Youwillknowcunning,
vice,
Orwisdomonly.
Butmywordsnights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一多畫畫一直沒有停,有一天利明斯教授告訴他紐約就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畫展,選擇是很嚴的,勸他參加。一多和我商量,我也慫恿他加入競賽。一多無論做什麼事,不做便罷,一做便忘寢廢食。足足有一個多月,他鎖起房門,埋頭苦幹,就是吃飯也是一個人抽空溜出去,如中瘋魔一般的畫。大致畫完了才準我到他屋裡去品評。有一幅人物,畫的是一個美國偵探,非常有神。還缺少一張風景畫。我建議由我開車送他到山上去寫生。他同意了。
一清早,我賃到一輛車,帶着畫具食品,興高采烈的上山了。這是我學會開車後的第三天,第一次上山,結果如何是可以想見的。先到了“仙園”,高大的紅石筍矗立着,那風景不是秀麗,也不是雄偉,是詭怪。我們向着曼尼圖公園駛去,越走越高,忽然走錯了路,走進了一條死路,盡頭處是巉巖的絕崖,路是土路,有很深的轍,只好向後退。兩旁是幽深的山澗,我退車的時候手有些發抖。匐的一聲,車出了轍,斜叉着往山澗裡溜下去了,只聽得耳邊風忽忽的響,我已經無法控制,一多大叫。忽然咯喳一聲車停了,原來是車被兩棵松樹給夾住了。我們往下看,亂石飛泉,令人心悸。車無法脫險,因爲坡太陡。於是我們爬上山,老遠看見一縷炊煙,跑過去一看果然有人,但是,他說西班牙語,戴着寬邊大帽,腰上掛一圈繩。勉強做手勢達意之後,這西班牙人隨着我們去查看,他笑了。他解下腰間的繩子一端系在車上,一端系在山上一棵大樹上。我上車開足馬力,向上走一尺,他和一多就掣着繩子拉一尺,一尺一尺的車上了大路,西班牙人和我們點點頭就走了,但是我再不敢放膽開車,一多的畫興也沒有了,我們無精打采的回去了。
風景何必遠處求?學校宿舍旁邊就很好,正值雪後,一多就臨窗畫了一幅雪景,他新學了印象派畫法,用碎點,用各種顏色代替陰影。這一幅畫很精采。
一共畫了十幾幅,都配了框,裝箱,寄往紐約。在這時候,一多給我畫了一張像,他立意要畫出我的個性,也要表示他手底的腕力,他不用傳統的畫法,他用粗壯的筆調大勾大抹,嘴角撇得像瓢似的,表示憤世疾俗的意味,頭髮是蔥綠色,像公雞尾巴似的豎立着,這不知是表現什麼。這幅像使他很快意。我帶回國,家裡孩子們看着害怕,後來就不知怎樣丟掉了。
紐約的回信來了,只有美國偵探那幅畫像得了一顆銀星,算是“榮譽的提名”,其他均未入選。這打擊對於一多是很嚴重的。以我所知,一多本不想做畫家,但拋棄繪畫的決心是自此時始。他對我講過,中國人畫西洋畫,很難得與西方人爭一日之短長。因爲我們的修養背景性格全受了限制。實在是的,我們中國人習西洋畫的,成功者極少,比較成功的往往後來都改畫中國畫了。其實這不僅於繪畫爲然,即以文學而論,學習西洋文學的人不也是很多人終於感到彷徨而改走中國文學的道路嗎?所以一多之完全拋棄西畫,雖然是由於這一次的挫折,其實以他那樣的性格與興趣,即使不受挫折,我相信他也會改弦易轍的,不過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我和一多在珂泉整整住了一年。暑假過後,我到波斯頓去,他到紐約去。臨別時我送了他一隻琺琅的香爐,他送了我一部霍斯曼的詩集。
選自一九四七年九月十四日《益世報》
胡適先生二三事
胡先生是安徽徽州績溪縣人,對於他的鄉土念念不忘,他常告訴我們他的家鄉的情形。徽州是個閉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貧,山地多種茶,每逢收茶季節茶商經由水路從金華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號稱徽幫,其勢力一度不在寧幫之下。四馬路一帶就有好幾家徽州館子。民國十七八年間,有一天,胡先生特別高興,請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館吃午飯。上海的徽州館相當守舊,已經不能和新興的廣東館四川館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們去嚐嚐他的家鄉風味。
我們一進門,老闆一眼望到胡先生,便從櫃檯後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等我們扶着欄杆上樓的時候,老闆對着後面廚房大吼一聲。我們落座之後,胡先生問我們是否聽懂了方纔那一聲大吼的意義。我們當然不懂,胡先生說:“他是在喊:‘績溪老倌,多加油啊!’”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待老鄉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兩個菜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一個是划水魚,即紅燒青魚尾,鮮嫩無比,一個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錦炒生面片,非常別緻。缺點是味太鹹,油太大。
徽州人聚族而居,胡先生常誇說,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吳的、姓葉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於徽州。他問過汪精衛、葉恭綽,都承認他們祖上是在徽州。努生調侃地說:“胡先生,如果再擴大研究下去,我們可以說中華民族起源於徽州了。”相與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