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毗連着“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裡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裡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味,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饌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麼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謝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着一根牙籤,紅光滿面,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十)遠交近攻(5)
男人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爲了他的舒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向人奴膝婢顏外,他總是要做出一副老爺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裡稱王。他除了爲賺錢而吃苦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的頸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着誰都不順眼,在外面受了悶氣,回到家裡來加倍的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守戶雞司晨一樣的稀鬆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是享受女人。
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儘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部分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衣袋裡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說:“看我!你行麼?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家不復是他的樂園,他便有多樣的藉口不回到家裡來。他到處雲遊,他另闢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會,他有橋會,他有書會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方法太多。假如輪迴之說不假,下世僥倖依然投胎爲人,很少男人情願下世做女人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爲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爲什麼這名詞尚不甚流行。
孩子
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一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他的《伊利亞隨筆》裡。他說孩子沒有什麼稀奇,等於陰溝裡的老鼠一樣,到處都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裡有一點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爲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爲中心的。一夫一妻不能成爲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麼;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墜地,家庭的柱石纔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纔算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一個並非“神童”的孩子:“你媽媽是做什麼的?”他說:“給我縫衣的。”“你爸爸呢?”小寶貝翻翻白眼:“爸爸是看報的!”但是他隨即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孩子的回答全對。爹媽全是在爲孩子服務。母親早晨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裡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爲家庭一切設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古已然,於今爲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孝子”之說,並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譟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傢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鐘仍復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面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份是哀怨乞憐的性質,其中也許帶一點威嚇,但那威嚇只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爲那威嚇是向來沒有兌現過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今之“孝子”深韙是說。凡是孩子的意志,爲父母者宜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者又有“發展個性”之說,與“無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制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個外國的故事:
一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過玩具部,看見一匹木馬,孩子一躍而上,前搖後襬,躊躇滿志,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爲出售的,是商店的陳設。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聽;買朱古力糖去,格外不聽。任憑許下什麼願,總是還你一個不聽;當時演成僵局,頓成膠着狀態。最後一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家請來解圍呢?”衆謀僉同,於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一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一般,滾鞍落馬,牽着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後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麼話,那專家說:“我說的是:‘你若不下馬,我打碎你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爲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孫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爲體罰的妙處在於直截了當,然而約翰孫博士是十八世紀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爲珍珠寶貝,稍長都誇做玉樹臨風,長成則爲非作歹,終至於陳屍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於悲觀。但是“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志,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應用的公式。“小時聰明,大時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爲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戰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着他將來喉聲一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成爲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一幅漫畫:一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眯着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麼活潑,多麼可愛!”旁邊坐着一位客人裂着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着,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題是:“演劇術”。一個客人看着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需要良好的“演劇術”。蘭姆顯然是不歡喜演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醜,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鐘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該記得《西遊記》中唐僧爲什麼偏偏歡喜豬八戒。
諺雲:“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可是彎曲的小樹,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
魯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兩個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以爲那是雅事。其實天下雅事盡多,唯有生病不能算雅。沒有福分扶丫鬟看秋海棠的人,當然覺得那是可羨的,但是加上“吐半口血”這樣一個條件,那可羨的情形也就不怎樣可羨,似乎還不如獨自一個硬硬朗朗到菜圃看一畦蘿蔔白菜。
最近看見有人寫文章,女人懷孕寫做“生理變態”,我覺得這人倒有點“心理變態”。病纔是生理變態。病人的一張臉就夠瞧的,有的黃得像訃聞紙,有的青得像新出土的古銅器,比髑髏多一張皮,比面具多幾個眨眼。病是變態,由活人變成死人的一條必經之路。因爲病是變態,所以病是醜的。西子捧心蹙顰,人以爲美,我想這也是私人癖好,想想海上還有逐臭之夫,這也就不足爲奇。
我由於一場病,在醫院住了很久。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最不適宜於住醫院。在不病的時候,每個人在家裡都可以做土皇帝,傭僕不消說是用錢僱來的奴隸,妻子只是供膳宿的奴隸,父母是志願的奴隸,平日養尊處優慣了,一旦他老人家欠安違和,擡進醫院,恨不得把整個的家(連廚房在內)都搬進去!病人到了醫院,就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別墅似的,忽而買西瓜,忽而衝藕粉,忽而打洗臉水,忽而灌暖水壺。與其說醫院家庭化,毋寧說醫院旅館化,最像旅館的一點,便是人聲嘈雜,四號病人快要嚥氣,這並不妨礙五號病房的客人的高談闊論;六號病人剛吞下兩包安眠藥,這也不能阻止七號病房裡扯着嗓子喊黃嫂。醫院是生與死的決鬥場,呻吟號啕以及歡呼叫囂之聲,當然都是人情之所不能已,聖人弗禁。所苦者是把醫院當做養病之所的人。
但是有一次我對於我隔壁房所發的聲音,是能加以原諒的。是夜半,是女人聲音,先是搖鈴隨後是喊“小姐”,然後一聲鈴間一聲喊,由原板到流水板,愈來愈促,愈來愈高,我想醫院裡的人除了住了太平間的之外大概誰都聽到了,然而沒有人送給她所要用的那件東西。呼聲漸變成嚎聲,情急漸變成哀懇,等到那件東西等因奉此地輾轉送到時,已經過了時效,不復成爲有用的了。
舊式訃聞喜用“壽終正寢”字樣,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家裡養病,除了病不容易治好之外,不會爲病以外的事情着急。如果病重不治必須壽終,則壽終正寢是值得提出來傲人的一件事,表示死者死得舒服。
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例如對於一個冒領米貼的人,平時絕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連打幾次強心針之後,再看着那個人貿貿然來,也就不禁心軟,認爲他究竟也還可以算做一個圓顱方趾的人。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度當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後,看着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正常時,又故態復萌,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了。
弱者才需要同情,同情要在人弱時施給,才能容易使人認識那份同情,一個人病得吃東西都需要喂的時候,如果有人來探視,那一點同情就像甘露滴在乾土上一般,立刻被吸收了進去。病人會覺得人類當中彼此還有聯繫,人對人究竟比獸對人要溫和得多。不過探視病人是一種藝術,和新聞記者的訪問不同,和弔喪又不同。我最近一次病,病情相當曲折,敘述起來要半小時,如用歐化語體來說半小時還不夠。而來看我的人是如此誠懇,問起我的病狀便不能不詳爲報告,而講述到三十次以上時,便感覺像一位老教授年年在講臺上開話匣片子那樣單調而且慚愧。我的辦法是,對於遠路來的人我講得要稍爲擴大一些,而且要強調病的危險,爲的是叫他感覺此行不虛,不使過於失望。對於鄰近的朋友們則不免一切從簡諸希矜宥!有些異常熱心的人,如果不給我一點什麼幫助,一定不肯走開,即使走開也一定不會愉快,我爲使他愉快起見,口雖不渴也要請他倒過一杯水來,自己做“扶起嬌無力”狀。有些道貌岸然的朋友,看見我就要脫離苦海,不免悟出許多佛門大道理,臉上愈發嚴重,一言不發,愁眉苦臉,對於這朋友我將來特別要借重,因爲我想他於探病之外還適於守屍。
一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最難看。縱然他平夙面似蓮花,一旦怒而變青變白,甚至面色如土,再加上滿臉的筋肉扭曲,眥裂髮指,那副面目實在不僅是可憎而已。俗語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怒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種變化。人逢不如意事,很少不勃然變色的。年少氣盛,一言不合,怒氣相加,但是許多年事已長的人,往往一樣的火發暴躁。我有一位姻長,已到杖朝之年,並且半身癱瘓,每晨必閱報紙,戴上老花鏡,打開報紙,不久就要把桌子拍得山響,吹鬍瞪眼,破口大罵。報上的記載,他看不順眼。不看不行,看了慪氣。這時候大家躲他遠遠的,誰也不願逢彼之怒。過一陣雨過天晴,他的怒氣消了。
(十)遠交近攻(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