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各惆悵
一朝病重,國君終是從重雲高殿搬回了明安殿寢宮。一路走到那寢宮大門,門外一襲官服垂手而立的,竟就是那北豐使官戚南天。
聽見身後宦侍通報,戚南天回頭,一雙精明墨瞳掃過神色清冷的公主駙馬二人,躬身行禮:“戚南天參見瓏瑜公主,七皇子殿下。”
鳳目之中寒意轉瞬即逝,紅脣彎起一抹笑意,公主宣召使官起身:“戚大人怎麼一大清早便侯在此處?”
“回稟公主殿下,戚南天有事求見東離聖上,不料聖上卻下旨誰也不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身前使官躬身解釋,語氣雖然恭敬,說話之前那眉梢上挑淡淡望來的一眼,卻是透着濃濃探究。
皇叔昨夜剛剛患病,今晨這北豐使官便得了消息到明安殿一探虛實,定是有人故意通風報信,將皇叔患病的消息通到了北豐驛館。
想着,眼底的寒意便是愈盛,脣邊揚起的那抹笑意卻是愈發嬌豔:“哦?皇叔今日誰也不見?虧得本宮今晨起了個大早進宮請安…來人進去通傳一聲,就說瓏瑜公主求見。”
看着眼前這笑容明豔心高氣傲的小公主,戚南天眼波輕轉帶起一抹深意,隨即卻是輕笑起來,脣上細細的八字鬍彎成奇異的弧度:“公主殿下和駙馬鶼鰈情深,新婚第二日清晨便一同進宮請安,孝心可謂。”
公主聞言輕揚了眉梢,淡笑開口:“在我們東離,這樣很平常,怎麼,難道北豐的公主和駙馬不是如此?”
話落,不待使官回答,方纔進殿通傳的宦侍已是出來了,朝着公主躬身行禮:“啓稟公主殿下,聖上召見。”
“哦?”公主輕笑開來,轉身看向戚南天,“戚大人,看來聖上不是誰也不見,只是今日不願召見戚大人,如此,戚大人不如告退吧。”
精明眸光中閃過一絲訝異,便是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就想打發他走?心中冷哼一聲,使官勾脣一笑,開口的聲音卻帶着寒意:“回稟公主殿下,戚南天稱公主一聲公主,是敬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只是戚南天不是東離子民,公主亦不是戚南天的公主,故而,公主似乎沒有權力請一個別國使臣離開。”
此番言論蓄意說來大爲不敬,公主聽聞卻是不惱,眉梢輕挑間神情帶上一抹傲然,輕笑開口:“戚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本宮雖不是戚大人的公主,卻是這東離的公主,戚大人雖不是東離的子民,這宮中卻各個都是東離的子民。本宮的確沒有權力要求戚大人離開,只是戚大人既在我東離,本宮便有的是權力,讓本宮的‘子民’,好生送一個‘別國使臣’離開。”
一番話說到最後,妖嬈鳳目帶起幽深寒意,直直對上對面使官意味深長的眸光,毫不避諱,便像是,早已一眼看穿了他方纔那番話裡的試探之意。
身爲女子,及笄之齡,卻是這般威儀霸氣進退有度。看着眼前這同方才神情語氣完全不同的小公主,戚南天微一忪愣,隨即大笑起來:“今日一見,東離的瓏瑜公主,果真名不虛傳!”
公主神色平靜,也不再和使官過多糾纏,輕轉身,回眸看向駙馬,微微彎了彎嘴角:“駙馬便在殿外等着本宮吧。”
清麗容顏上,淺淺一抹笑意,看着溫婉恬靜。只是那樣的笑容中,那雙淡淡望着他的鳳目裡卻是沒有焦距,她看着他,卻又像是完全沒有在看他,那個笑容亦只是在使官面前做的樣子,她並沒有真的想對他笑。
心中嘆了口氣,清潤容顏上卻是絲毫不着痕跡,他微微點頭說好。
公主轉身入了寢殿,宮門關上,輕輕一聲響,便是那幾步之遙,轉身之間,那個纖細背影,卻彷彿咫尺天涯。
宮門外,使官戚南天心中琢磨着此刻氣氛,轉身看向駙馬,勾脣輕笑開來:“楓兒,多日未見,貴妃娘娘可是非常惦念你啊。”
回眸看着身側使官那似笑非笑心機叵測的圓臉,駙馬神色淡淡:“舅舅。”
“嗯,”戚南天微微點頭,脣上的八撇小鬍子配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滑稽中透出一絲奸險:“楓兒,在東離這些時日,如此佳人相伴,看來是過得相當愜意啊。”
“承蒙舅舅關心。”
呵,戚南天聞言輕哼一聲,話鋒一轉:“只是,若是這東離突然變了天,也不知這‘名不虛傳’的瓏瑜公主,是否真有能耐登上那至尊寶座?!”
駙馬擡眼,清冷桃花目對上使官透着陰險猜忌的雙眸,神色一貫平靜淡然:“聖上龍體並無大礙,東離國事,就不勞舅舅費心了。”
微涼淡薄的語氣,聽在使官耳中甚是不悅,冷哼一聲開口道:“七皇子殿下,請容微臣提醒一句,七皇子殿下雖爲東離駙馬,但在這之前您卻是我北豐皇子,親疏之別無需微臣多說殿下心中也應有數,希望殿下以國事爲重,莫要忘本!”一番話,不陰不陽的語氣說完,使官拂袖轉身,徜徉而去。
——
明安殿寢宮,門窗皆閉一室昏暗,空氣中瀰漫着淡淡藥香。
繞至寢殿內室,桐木雕花的大牀上,一方矮几,牀側點了一盞宮燈,案上放了兩疊奏章,東離國君手持硃批俯身案前,提筆落下幾行字,這才合了摺子,擡眼朝她看過來。
瓏瑜公主長嘆一口氣,連請安禮節都顧不上了,三兩步走到牀前,語氣不善:“不是病了麼,病了還不好好休息,這是在做甚麼?!”
看着眼前焦急生氣的小公主,皇叔勾脣笑了笑,喚了宦侍來撤了矮几奏摺,輕輕倚上牀頭:“並無大礙。”
“既是並無大礙,爲何常總管要遣人宣我即刻進宮?御醫來問診過了麼,鬱林芳是怎麼說的?”最後幾個問題已是轉身向了常總管,明顯就是完全不信任牀上那“病人”說的話。
常總管聞言微微俯身,恭謹回話:“回稟公主殿下,鬱太醫昨夜和今晨都來問過診,聖上近日太過操勞引發舊疾,雖是急疾卻並無大礙。鬱太醫已開了調理的方子,之後按時服藥,想必不日聖體便能康復。”
“朕說無礙你不信,現在鬱太醫和常理都這麼說,總該相信了?”身後傳來清淡男聲,裹着淺淺笑意,“常理就是太謹慎了,明明無需驚動公主。”
“奴才有失考量,聖上恕罪。”常總管跪地叩首,公主連忙宣了人起身,回眸微微蹙起眉來:“常總管也是爲了皇叔身體着想,而且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麼可以瞞着我?我看不是常總管太謹慎,而是皇叔太不謹慎了,鬱太醫都是怎麼說的,太過操勞引發舊疾,既是這樣就應該好好休息,還強撐着批什麼奏章?”
皇叔聞言微微笑起來,看着有些無奈,含笑的鳳目卻是清亮:“今日是和駙馬一起來的?”
“嗯。”公主淡應一聲,垂眸微抿了一下脣。
雖然只是一瞬的神色轉變,卻仍是被對面的人看入了眼裡:“怎的,不開心?”
“嗯?”公主擡眼,微一忪愣,隨即淡笑搖頭,“沒有,沒什麼不開心…估計是有些累。”
鳳目之中閃過一絲探究,皇叔卻也不再多問:“如若無事,瓏瑜便先回去吧,朕有些乏了,想休息了。”
嗯,公主點點頭,起身告退,想着今日皇叔的病情似乎和上一世無異,心中寬慰了不少。走到內室門廊邊,又似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
“皇叔,瓏瑜的大婚辦得如此匆忙,真的只是因爲八月初七是百年一遇的黃道吉日?”
皇叔聞言淡看過來,一雙清潤鳳目帶着淡淡暖意:“嗯,不然還會是何原因?”
嗯,公主輕應一聲,微微福身:“那皇叔好好休息,瓏瑜晚些再過來。”
明安殿外,成片的紫藤花木開得正好,淡紫色的蝶形花冠墜滿輕垂而下的藤枝,微風一過,花海生濤。
她從宮門緩步而出的時候,正有一片遊雲飄來遮住了烈日,明安殿前暗了一隅,她靜靜站在那片陰影裡,微微仰首,望上那雙淺茶色的眼。
“瓏瑜…”
那雙清淺眸子裡滿是複雜情緒,垂了鳳目,她神色平靜,輕聲開口:“駙馬,待北豐使官啓程之後,本宮想搬回凌霄殿,小住一段時日。”
——
東離天肅七年八月,瓏瑜公主大婚過後,東離國君聖體抱恙,公主爲盡孝心回宮侍奉,入住寢宮凌霄殿,已有半月。
又是一夜,夜深人靜,東離公主府,別院廂房內,一室昏暗中,幽幽一束清冷月光從窗柩縫隙中透進來,月光之下,牀上和衣而臥的男子,眉頭緊鎖,額前盡是冷汗。
入眼,是猶如鬼域一般的昏暗寢宮,墨色的地磚,墨色的宮柱,晃動的視線忽上忽下忽近忽遠,眼前白色的帷幔飄蕩在空中,如同鬼魅一般亂舞。眩暈之間,耳邊傳來顫抖的聲音,含着恐懼哀求。
——父王,這是女子的衣衫…
——父王,我不想,我不想穿這樣的衣服,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父王,父王!
耳邊是尖利的哭喊,一聲聲,直擊耳膜,讓他頭痛欲裂。然後,他忽然就看見了,那翻飛的帷幔間,一張墨黑色的大牀,一個白色的小小身影縮在牀尾,抱頭哭泣。
身體在那瞬間凌空而起,如同飛絮一般再不受控制,下一刻,他已是一下重重跌到了那冰冷如石塊般的大牀上,小手死死抓着身上白衣,透過冰涼的淚水,看着眼前那朦朧之中神色扭曲的男子。
那是他的父王,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北豐國國君,此刻,他正趴伏在他腳邊,臉上帶着詭異的笑,那雙看着他的眼睛,那絕對不是一個父親,看着自己親生兒子該有的眼神。
——楓兒,楓兒,乖,聽話,換上這個,你乖乖的,換上這個給父王看!
那扭曲癡狂的聲音,讓他噁心得想吐;那殷切地遞到他眼前的衣物,小小一團,嫣紅如血,那是一方肚兜,於那黑白的空間裡,那抹紅是那樣的刺目,如同來自地獄的惡鬼,依附着吞沒一切血緣至親美好感情的欲孽。
那一年,他只有五歲,什麼都不懂,只是本能的,覺得噁心。
直到最後,直到他終於忍不住抓着牀沿嘔吐出來,入眼的最後一個畫面,那是他的三皇兄,眸中帶着憤怒驚異從大殿門口衝進來,斥責聲,哭喊聲,紛飛的帷帳,冰冷的大牀,均在那一霎碎成萬千碎片,帶着他一起,直直墜入腳下的無底深淵。
一片濃黑襲來,睡夢中的人終於到了極限從噩夢中一下驚醒,猛然坐起身來,大口喘息。
清冷月光下,廂房之內一片孤寂。伸手撫上額頭,全身便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般被冷汗浸透,努力平復着呼吸,仰首靠上牀頭,那總是靈動清澈的淺茶眼眸裡,此時此刻一片死灰暗淡。
門外傳來侍衛低沉的聲音,透着關切:“殿下?”
“沒事。”半晌,他努力開口,聲音低啞,完全不似平常。
“殿下…”門外侍衛猶豫片刻,輕聲提議,“殿下,公主回宮已有半月,如今聖上龍體已無大礙,殿下是否該進宮,迎公主回府?”
迎公主,回府麼?緩緩闔上雙目,那時時惦念的清麗容顏又在腦中浮現,一瞬便仿似那緊縛周身的寒意都褪了去,情緒亦是漸漸平復下來。
半月未見,他已是,很想她了。只是迎她回府,她會,願意回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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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開始爆駙馬童年黑歷史了,如果說白家的小公主是因爲佞臣篡位而遭遇了人間煉獄,白家的駙馬便是從地獄深淵裡爬出來的孩子。
同是受過傷害的人,同是渴求關愛和溫暖的人,纔會獨獨只被彼此吸引,互相靠近。
ps非常感謝lily同學的票票!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