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十年後,聽得這樣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蕩神馳。這二人不啻高手過招。我竟然要藉一個女鬼來啓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一招。我連送情人卡予女友,寫錯一劃,也用塗改液塗去重寫。我甚至不曉得隨意所至,我一切平鋪直敘。像小廣告,算準字數交易。
難怪。難怪我如夢如幻,難怪阿楚若即若離。想不到如花那畢生縈唸的花牌,是我的諷刺。如花不知我內心苦惱,又斷續地低訴她與她溫心老契之旖旎風光。諸如人客返寨打水圍,如果她已卸裝,只穿褻衣,也會馬上披回“飲衫”出迎,這是她倚紅樓鴇母三家的教導,以示身爲河下人,亦有大方禮儀——不過,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這禮儀了。她這樣說,無非繞了一大圈來展示鶼鰈情濃。她就是吃定了我是個好聽衆。一點也不提防避忌。
當然,如果我說出去,誰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書看回來的。
往下說,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綿密的花箋,以至情書。後來還送上各式禮物: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只差沒送來西人百貨公司新近運到的名貴銅牀。
——送予妓女一張銅牀?最大方的恩客也不會這樣做。
誰知如花說,後來,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戶人家,雖是家財百萬,但他尚未敢洞穿“夾萬”底,做火山孝子,不過盡力籌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數,購買了來路貨大銅牀,送至如花香巢。日後經常返寨享用他的“贈品”。這紅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於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覺不是味兒。爲此,花運日淡,臺腳冷落,卻終無悔意。二人攜手看大戲、操曲子……
我不相信這種愛情故事。我不信。——它從沒發生過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話——電話鈴聲驀地響了。
在聽着古老的情愛時,忽然響起電話鈴聲,叫人心頭一凜,彷彿一下子還回不到現實中。
我拿起聽筒,是阿楚那連珠密炮的聲音:
“譁,真刺激,我追車追至喜來登,那些落選港姐跟我們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沒有,我在尖沙咀。她們爆內幕,說甲拍上級馬屁;乙放生電;丙自我宣傳;丁是核突狀王……”
這些女孩子,輸了也說一大籮筐,幸好不讓她們贏,否則口水淹死三萬人。輸就輸了,誰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見報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規則?選美又不頒發操行獎。所以我沒興趣。但如果沒有這些花邊,阿楚與她的行家們便無事可做,非得有點風波不可。
“你快回家,現在幾點了?趕快跑回沙田寫稿去。”——我其實怕她跑來我這裡寫稿。以前沒問題。今晚萬萬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現在過來。”
她喜歡來就來,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於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她習慣成爲生張熟魏的第三者,“老舉衆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紀錄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喪,阿楚本來便潑辣,上來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來。”
“爲什麼?”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礙你?我趕完娛樂版,還要砌兩篇特稿給八卦週刊賺外快。你別擋人財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來,回家寫好了。”
“——”阿楚不答。我彷彿見她眼珠一轉。
“爲什麼?你說!”她喝令。
“廁所漏水,地氈溼透了。”我期艾地解釋。
“袁永定,你形跡可疑,不懂得創作藉口。——我非來不可。如果地氈沒有溼透,你喝廁所水給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轟然巨響,是阿楚擲電話。
天,這兇惡的女人殺到了。
我怎麼辦?
如花十分安詳:“不要緊,我給她解釋。”
“你未見過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與新歡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圖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幾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贏也要打的那種人。”
“你怕嗎?”
我怕嗎?真的,我怕什麼?如花只是過客,解釋一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永定,”她又開始她的風情,“你放心,應付此等場面我有經驗。”啊,我怎的忘卻她見過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會叫你難下臺。也許,藉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幫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的。”
是的,並不是我。
一陣空白。我計算時間,不住看錶。阿楚現今在地鐵、的士,現今下車,到了我家門。我在趑趄期間,無意地發現進屋多時,我卻未曾放鬆過,未換拖鞋,甚至鈕釦也沒有解開。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謹。面臨一個兩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乾笑起來,順手抄起桌上的蘋果便吃,誰知是如花“吃”過的“遺骸”,嚇得我!門鈴一響,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劍。
門鈴只響了一下,我已飛撲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們三人六眼相對,圖窮而匕現。
二
阿楚,這個短髮的衝動女子,她有一雙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爲聰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頂至踵掃一遍,然後交加雙臂望向我。
“阿楚,我給你介紹,這是如花。”
二人頜首。
我拉女友坐下來。她又用她自以爲聰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齊衣冠掃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隨便一扔,然後脫了鞋,盤坐於沙發上,等我發言。
她真是一個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竊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於是我動用大量的力氣把這故事複述,從未曾一口氣講那麼多話,那麼無稽,與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邊聽,安靜地聽,一邊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懸河,還是奇怪我竟爲“新歡”編派一個這樣的開脫。
“她說什麼你信什麼?”
是,爲什麼呢?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個陌生女子的話,且把她帶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盤相信?
也許,這因爲我老實,我不大欺騙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騙我。而阿楚,對了,她時常說大大小小的謊,因此培養了懷疑態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懷疑背後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轉向如花:“你怎樣能令我相信你是個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頭看她的手指,手指輕輕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麼輕,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離不開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來。”
“去哪兒?”
阿楚不是不膽怯的,她聲都顫了。
如花立起來,向某房間一指,她走前幾步,發覺是我的房,但覺不妥,又跑到廁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隨入內。
廁所門關上了。
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在裡頭幹什麼,鬼用什麼方法證明她是鬼。我在廳中,想出了二十三種方法,其實最簡單的,便是變一個臉給她看。——不過,她的鬼臉會不會猙獰?
二人進去良久,聲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門,或刺探一下。回頭一想,男子漢,不應偷偷摸摸,所以強行裝出大方之狀,心中疑惑絞成一團一團。
門咿呀一響,二人出來了。
我想開口詢問,二人相視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點頭。
“請你也幫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來,好生商量大計。
“你們——”我好奇至沸點。
“永定,”她截住我的話,“如花的身世我們知得不夠多。”
“誰說的?”
“你暈浪,問得不好。”她瞪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