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謝兄,我們可是老朋友了,怎麼不見你說過你的字?”韓迦頗爲不滿地嚷道。
謝隱淮正待解釋, 卻聽趙晰已經笑道:“韓道長不是一向自詡爲博學麼, 怎地連這個也不知曉?”
“什麼意思?”他一上來就和謝隱淮假惺惺的客套, 韓迦早看不順眼了, 因此說話語氣不大好也就可以理解了。
“《禮記•檀弓上》說:‘幼名、冠字。’《疏》也有云:‘始生三月而始加名, 故云幼名,年二十有爲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 故冠而加字。’《儀禮•士冠禮》也說過,‘冠而字之, 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稱名, 他人則稱字也。’你和泗之是何時相識的?道長曾說十歲觀百家, 現在看來……”趙晰搖了搖頭,表面上仍笑得一派溫文, 說出的話卻是毫不容情。
謝隱淮微微蹙眉,正要打圓場卻見韓迦早跳了腳,指着他鼻子道:“你……你個掉書袋的,有什麼了不起……再說了,禮法什麼的, 不過如糞土一般, 只好哄得那些迂腐的讀書人, 道爺我纔不管呢!枉你白活了幾百年, 竟連這個也沒參透!”
趙晰頷首, “道長說得有理,既如此, 道長可否指點一下,剛纔爲何要對泗之語出指責呢?”
韓迦語塞,臉色漲得紅紅的,道:“那是我和謝兄之間的事,關你甚事?別以爲你能叫一聲泗之就有多了不起了!我和謝兄相交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趙晰臉色微變,韓迦的話雖非有意,卻觸碰到了他最忌諱的地方。當大多數人如他們一般彼此稱兄道弟呼朋喚友時,他卻被貶謫到人間罰做了最低賤的乞兒,受盡世人白眼。那段不堪的生活就像一個表面結疤的傷口,內裡卻還是紅腫着,沒被揭開一次就是一陣劇痛。
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道長之言甚是,趙晰沒福,不能早日與妻兄相交,真是一大憾事。”他把妻兄兩字咬得很重,果然成功看到韓迦眼裡噴涌的怒火。
謝隱淮和謝暮遙面面相覷,對他們孩子氣的行徑都表示深深的無奈。這時小廝上來換了茶,兄妹倆勸說了幾句,好歹都各自安坐了。可惜茶盞還沒放下,韓迦又開始和趙晰鬥嘴,大有若不罵贏絕不罷休的意思。趙晰自然不甘示弱,兩個年紀已然不小的傢伙鬥嘴鬥得不亦樂乎,謝暮遙在一邊無力地看着,時不時的勸兩句,樣子頗爲苦惱。
謝隱淮靜默地看着他們,忽覺有些蕭索。
那種默契不是一天能養成的,他們相處的模式似乎已經定好了,而自己無形中被排斥在外,怎樣也插不進去。
他又開始覺得堵得慌。小七回來了,一切都亂了套。他還沒有詢問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本是他很想知道的,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問也罷。小七過得很好,好得出乎自己的意料,離家的時日裡顯然成熟了不少,他本來應該高興的,卻莫名覺得有些傷感。成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小七肯定吃了不少苦頭。若是可以,他定是捨不得讓她吃苦的,寧願永遠保護着她,讓她能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可是,現在是不能夠的了。
“大哥哥,大哥哥……”謝暮遙的呼喚讓他回了神,他微笑道:“怎麼了?”
“大哥哥你好像不開心啊。”謝暮遙小心地問道。
“怎麼會,我只是想到了你以前的事,有些感慨罷了。”謝隱淮矢口否認,轉開了話題,“對了小七,你和方九……卻是怎麼回事?”
謝暮遙紅了臉,又將結陰親的事說了一遍。謝隱淮這才明白這段姻緣竟是爹孃定下的,不由得又看了趙晰好幾次。當他得知趙晰是閻王的三子時,眼光變得越發莫測了。謝暮遙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謝隱淮安靜地聽着,不時微笑,忽然問道:“你說的薛小姐怎麼沒來?我還想要好好謝謝人家呢。”
謝暮遙黯然道:“薛姐姐受傷啦,回地府養傷了。”
謝隱淮有些惋惜,“可惜了。薛小姐既受了傷,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是我們能幫上忙的?”
“不用啦,薛姐姐很厲害的。”謝隱淮笑着道,看謝隱淮有些愣住,忙加了一句,“除了大哥哥以外,我見過的人裡面就數薛姐姐的最厲害了。”
謝隱淮失笑,“這麼久不見,別的沒長進,嘴倒是油滑了不少。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和薛小姐比?”
謝暮遙眨着無辜的大眼睛,很真誠地道:“可是我還是覺得哥哥最厲害啊。”
“當着客人的面說這話,也不怕羞。”謝隱淮親暱地颳了刮她的鼻子,謝暮遙不滿地嘟噥道:“反正這裡也沒有外人嘛。”
謝隱淮自失一笑,“好吧,就算沒外人,這樣說也不好。方九,韓道長,哪一個不比我厲害呢,你這麼說可是會被他們笑掉大牙的。”
謝暮遙低聲道:“反正我就覺得大哥哥最厲害了。”
聽她又說出了這等孩子氣的話,謝隱淮好笑之餘又覺得有一些感動,以至於他聽到趙晰和韓迦明顯應酬的溢美之詞也高興不已。
“對了哥哥,你知道集句麼?”謝暮遙忽然想起曾經和薛靖初一起玩的集句,還被嘲笑了一通,忙趁機問道。
謝隱淮有些詫異地看着她,“集句是一個有名的隱士首先傳出來的,一出現便流傳甚廣,想不到連小七也知道了。”
“啊?那個隱士叫什麼名字?”
“韓遺簡。”
“什麼?是朝池山的那個韓遺簡麼?”雖然隱隱猜到了,但他這麼快確定還是讓謝暮遙大吃了一驚,急急追問道。
“正是,怎麼,小七你認識他?”
謝暮遙訥訥地道:“我見過一面,他……好像和薛姐姐關係匪淺。”
“是嗎?關係匪淺……”謝隱淮若有所思,“我曾經派人去請他出山,卻被回絕,說什麼紅塵心已斷,當時我以爲是推脫之詞,現在看來卻不盡然。”
“泗之啊,酒醒了嗎?”人還未到,一陣爽朗的笑聲先傳了進來,屋裡三人齊齊站起來,趙晰看了一眼他們,也跟着站了起來。
“殿下來了。”謝隱淮正欲行禮,卻被洛伯服攔下,“泗之不必多禮,快坐下吧。”
洛伯服着了一身華麗的硃色長袍,看起來頗爲莊重喜慶。他的眼睛本來就是細長的鳳目,即使笑起來也有點不怒自威的感覺。謝隱淮一向不喜他城府太深,無奈皇命難違,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何況眼前的人是太子,也是他必須輔佐的人。
“啊,泗之你家來客人了,倒是難得。”洛伯服戲謔道,看他們還站着,便道:“站着做什麼,都坐下吧。”
衆人各各歸位,洛伯服意味深長地看着謝暮遙,“泗之啊,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誰啊?”
謝隱淮心裡咯噔了一下,上位者最愛的就是自命風流,若讓他得知小七的真實身份只怕他不會輕易放開她,稍有不慎還會被治個欺君罔上之罪,正爲難時忽聽趙晰道:“好教殿下得知,這是拙荊。”
還算有擔當,謝隱淮對他的觀感好了些。
“哦,你是誰?”洛伯服掃了他一眼,隱隱有些不屑。
韓迦開口道:“他是我師弟,那是我師妹,我們是靈岐山的弟子,家師凌雲子。”靈岐山只是仙界的叫法,人間並不知曉,是以不怕他去查。
“修道者也能成親?”洛伯服也不是那麼好騙的,忽然想起了什麼,立時眯起眼睛,“你們師兄妹三個,這次下山所爲何事啊?”
謝隱淮暗道要糟,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這些所謂的世外高人,歷史上有過太多的例子和教訓,這些人往往一入世就能把天下攪得大亂。擁有這麼大的力量,也是雙刃劍,是禍是福難說得很,亂世時自是人人都想得到他們,可是到了太平盛世,只怕皇帝第一個想剷除的就是他們。若說洛伯服先前只不過對謝暮遙起了色心,那他現在就是對他們三個起了殺心了。
“殿下,我聽說修道之人有一種雙修之術,並不禁止成親。這些道長與我是舊相識,曾幫過我不少大忙,前些日子方九成親了,他們這次就是專程前來告知我這一消息的。”謝隱淮知道,若他再不挺身而出,只怕他們危險了,因此不惜犯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洛伯服果然收起了眼中的殺氣,也不知是信了謝隱淮的話還是不屑殺他們,也不再多加理會,只對謝隱淮道:“泗之啊,我來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看他主動換了話題,謝隱淮心裡也是鬆了口氣,他是在賭,賭洛伯服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會正面與他爲敵,“好消息……不知殿下說的是哪一件?”
洛伯服哈哈大笑,顯是十分高興,“泗之啊,你說得沒錯,最近好消息確實太多了,不過我說的這一件,絕對是天大的好事!”
聽他這麼一說,謝隱淮也有些好奇了,“還請殿下告知。”
洛伯服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很識趣地退下了,不多時看見洛伯服興高采烈地離去,才又重新回了大廳。
“大哥哥,怎麼了?”謝暮遙看到謝隱淮一臉凝重的樣子,和洛伯服的興高采烈截然不同,不由得出聲詢問道。
“陛下秘密召太子殿下回宮,要我陪同。”謝隱淮心事重重,眉心緊蹙着。
“哦,你不想回去麼?”謝暮遙並不懂朝堂上的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靠着自己的感覺問道。
“唉,你可知這說明了什麼麼?”謝隱淮揉着額頭,“現在的事不是回不回京城那麼簡單了。”
“什麼意思?”
“陛下恐不久於人世了。”謝隱淮壓低了聲音道,三人同時一愣,謝暮遙小心地問:“那……太子殿下知道這事麼?”
“他當然知道。”謝隱淮臉色頗爲沉重,“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太子殿下心太狠了,雖然作爲一個上位者,心慈手軟固是不行,但過於心狠手辣必將少了仁慈之心,非百姓之福。”他忽然想起昨晚因被貶而滿腹愁雲慘淡的好友,他對這一切還絲毫不曾知曉,又是一嘆。所謂的帝王術,他實在有些厭了。
自家爹死了還那麼開心……謝暮遙沉默,這太子殿下,果然當得起心狠二字。
趙晰心有所動,默默地看着謝隱淮,蹙眉深思了起來。謝隱淮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又讓這無聊的朝堂掃了你們的興了。”
“怎會,泗之之言,足以發人深省,趙晰拜服。”趙晰深施了一禮,頗爲恭敬。
謝隱淮有些詫異,“愧不敢當,方九過獎了。”
“謝兄,我早就跟你說過了,跟我們修道去吧,別管這勞什子的朝堂了。”韓迦賭氣般地不肯叫他的字,還是稱呼謝兄,又開始了第一百零一次的遊說。
不過這一次謝隱淮並沒有立刻像往常一樣溫和而堅決地反對,反而陷入了深思,韓迦一看有戲,立時大喜,忙趁熱打鐵地道:“你看那個太子,又好色又多疑,還那麼狠辣,跟着他可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跟我們去吧,遍訪仙山多好,留在這污濁人世做什麼……”
謝隱淮默然半晌,終於嘆道:“罷了,到時候再說吧。現在我就是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爲什麼?”謝暮遙奇道,“哥哥你直接辭官不就行了麼?”
“若有這麼容易就好了。”謝隱淮無奈地笑笑,看她還是一臉懵懂的樣子,嘆了口氣,“這些事你不必理會,現在你有夫君護着,哥哥也放心了。”
他這話說得彷彿遺言一般,謝暮遙聽得心驚,不由得抓住他的袖子,“哥哥,你可不許出事……”
謝隱淮摸了摸她的頭,嘆氣不語。
趙晰忽然插嘴道:“泗之,如果你需要幫忙,可以找我。”
“找你有啥用,自古也沒聽過找閻王要活路的,還不如直接找我呢!”韓迦頗爲鄙夷地道,“有本道長在此,還怕那個什麼太子麼?”
“道長真是英明神武啊,不過你說話太用力了,看看你胸前是什麼。”趙晰涼涼地道。
韓迦聞言,低下頭去,果見胸前隱隱透出紅色,當是傷口又裂開了,他竟一點痛也沒感覺到,當真是皮粗肉厚得很,立時老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