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暮遙和趙晰韓迦一同離開的時候, 天剛大亮不久。戀戀不捨地別過了竹妖、霍小香、霍家伯伯以及村裡的人,謝暮遙這次很果斷地選擇了騰雲,越快到京城越好。
韓迦和趙晰很奇怪薛靖初竟然沒跟着, 謝暮遙簡短說了昨晚的事, 含糊地提了一下韓遺簡, 只說自己很好奇薛姐姐最後怎麼會帶着王嫂一起回去。
趙晰笑了笑, 見怪不怪地告訴她, 薛、董兩位大小姐是天生的冤家,從來都是以互毆爲樂的,打的時候自然是不留情面, 不過打着打着也惺惺相惜了起來,所以到最後有個不成文的約定, 誰贏了就帶着輸了的一起療傷, 從來沒發生過扔下不管的事。
謝暮遙啞然失笑, 果然是冤家。
“那這次王嫂來做什麼?”其實她想問的是,董重英是不是受趙遺指使來的, 不過她說話一向含蓄,也就沒直說。
趙晰笑着搖了搖頭,“若說全沒關係,我自是不信的。不過,依我看來, 董大小姐閒得無聊, 專門來找薛小姐的麻煩的可能性還要大一些。”
謝暮遙點了點頭, 不知怎地覺得有些不舒服, 好像自己心愛的東西要被別人搶走似的。她自嘲地笑了笑, 岔開話題,“對了, 還沒看到林公子,他人呢?”
趙晰道:“林公子回洞之後,也不知和那老虎精說了什麼,出來就自己走了。”
“老妖居然捨得?”
謝暮遙難得地被勾起了好奇心,據她所知,那老妖簡直恨不得讓林染一輩子別出去的好,怎會這麼輕易地放他離開。
“情之一字,最是強求不得。”趙晰不知想到了啥,忽然有些感慨,“不過我想那老虎精怕是不會這麼輕易放棄的,少不得要追着他跑了。”
想着林染被老虎追着滿山跑的樣子,謝暮遙也忍不住笑了。他們一來一往地聊得開心,完全沒有留意到沉默得反常的韓迦。
好在這一次沒有出岔子,他們很容易地到了京城,卻沒找到謝隱淮,面面相覷之下,韓迦不好意思地咳了下,不自然地擡頭望天,“我不會算。”
謝暮遙沉默了一下,對他這種不務正業的學習態度不敢苟同,趙晰輕笑了下,“我也沒學過。”
這下不止謝暮遙,連韓迦也沉默了。
“不過,我有辦法。跟我來。”趙晰賣了個關子,引着他們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拘出廟裡的土地老兒,一問才得知謝隱淮因衝撞聖顏,被貶到蘇州做太守去了。
一聽這話,謝暮遙如五雷轟頂,腦子裡一片空白,顧不得禮儀,她抓住土地的袖子急道:“爲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哥哥現在怎麼樣……”
土地也只是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趙晰扶住她,安慰說土地只管着京城這一塊兒地,別的地方的情況自然不知曉,不如前去看看,一切就都明白了。而況蘇州自古繁華,也並不是什麼窮山惡水之地,料想應該受太多的苦。
想着他說得有理,謝暮遙從震驚中恢復了理智,雖然手還是抖着,卻推開了他的攙扶,催促着要去蘇州。於是告別了土地,駕着雲去蘇州。
夕陽西下時,到了一處頂繁華之處,料想便是蘇州城了。他們按下雲端,爲了掩飾蹤跡,特地找了一處小廟顯身。走出小廟,街上人流如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個十分熱鬧。謝暮遙向一個長得很和善的大嬸打聽謝隱淮的官衙所在處,結果惹來她一頓噼裡啪啦的話,不外乎什麼頌揚之詞,又好奇地追問她和太守大人的關係。謝暮遙不欲多事,便說是他的故人,大嬸眼睛頓時放光,一定要她說出是怎麼和太守大人認識的,惹得他們三個齊齊黑線。趙晰黑着臉把她拉過來,僵硬地向大嬸道了謝,離開了。可以想見,不一會兒太守大人的故人來訪之類的軼聞就要傳遍整個蘇州城了,人民八卦的力量是偉大的。
太守的府邸和官衙是連在一起的,前面辦公,後面就是住處了。他們到的時候,得知謝隱淮外出還沒回來,韓迦和趙晰自去閒逛了,留下謝暮遙等着她家哥哥。
謝暮遙悄沒聲息地進了後院。院子並不甚大,但也看得出是精心佈置過的,亭臺樓閣,花沼池塘,垂柳細細,白蓮盛放。花木雖盛,但也隱約可見修剪的痕跡,花間小路也打掃得乾乾淨淨,並不顯衰敗。一道高牆將院子與外面的喧囂隔絕,不知爲何,園中竟連一個下人俱無,時有小鳥啄食,樹上蟬聲高唱,越發顯得清絕幽絕。
不知爲何,雖然從來沒來過這裡,謝暮遙卻覺得莫名的親切,她的大哥哥就住在這裡啊。最開始的忐忑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她隨意悠然的走着,不時拾了地上的花瓣丟進池塘,看那各色的小魚爭相啄食,不多時就走到一扇房門前。
她遲疑了一下,推開門進去,案上摞着大堆大堆的書,筆硯隨意地放置着,硯中尚有餘墨未乾。她走過去,坐在几案前,像小時候一樣蜷縮在大大的椅子裡,順手取下一本書瀏覽。許是太安心了,看着看着,她覺得有些困頓,就蜷在椅子裡睡着了。
謝隱淮辭別好友的時候,月已中天了。文人聚會,自少不了美酒佳人,謝隱淮雖一向自持,也不忍拂了好友的興致,而況那陳年的梨花白也是難得,因此他也喝得並不少。和以前一樣,車伕已早早地讓他遣回家了,他一個人慢慢地在半夜的大街上走着,涼風一吹,他的酒意醒了幾分,而面前也已是自家的大門了。
院子裡一如既往的安靜。聖意難測,他不想跟隨的人遭受池魚之殃,便孤身一人到蘇州任職,連半個下人也沒帶來。剛開始自己打掃做飯,雖然難免手忙腳亂了些,倒也自得其樂。倒是一同被貶的太子洛伯服看不過去,每日派了自家的下人一早來聽差,晚上便回去,總算湊合着過了大半年。
對於這一切,謝隱淮也只是笑笑,什麼也沒說,算是默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越發喜歡一個人呆着,以前是不喜歡應酬,現在更是到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如果今天請他的人不是傾心相交的老友,他定是不會前去赴宴的。
而那好友,明天就要前往遙遠的嶺南了。他是前不久被貶的,這次不過是路過蘇州,便來探望探望他這個同樣的天涯淪落人罷了。
席上只三人,不免太過慘淡,好友招了歌姬伴飲,絲竹聲細,金樽美酒,放浪形骸,痛飲狂歌,直呼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坐在一邊的太子笑得也很是慘淡。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長長地嘆息了,又萌生了去意,這廟堂的爭鬥他實在厭煩得很,偏又進不得退不得,最是無可奈何。
一時間憤懣充塞胸臆,他推開書房的門,滿腹的詞句在胸中涌動,不吐不快,非要把這股怨氣發泄出來不可。待他步履有些不穩地走到桌前,藉着明明的月光,終於看見了那個小小的人影。
他的酒一下子全醒了。月光下的人正睡得安然,她曾那樣無數次地睡過去,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面上帶着甜美的笑意,好像正做着好夢。他遲疑地伸出手,卻不敢觸碰,眼前的一切只能在夢裡出現,他唯願這夢做得更長些,更久些。
“大哥哥。”謝暮遙彷彿感覺到了他,忽然嘟噥着,閉着眼睛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問道:“天亮了麼?”
謝隱淮一下子眼淚上涌,像她幼時一般抱起她,一邊哽咽着道:“還早呢,你睡吧。”
謝暮遙哦了一聲,把頭埋進他胸前,又睡了過去。
謝隱淮將她輕輕地放在牀上,脫去鞋襪,又蓋好被子,自己坐在牀邊。手裡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並不是夢。他久久地凝視着睡得香甜的人,將頭埋進錦被裡,終於無聲地痛哭了起來。
謝暮遙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牀前已沒了人影。
大哥哥呢?
她有些慌了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赤着腳跳下牀,就要往外跑。推開門的時候聽到一個帶笑的聲音,“小七,怎麼連鞋也不穿就跑下來了,不怕着涼麼?”
謝隱淮的臉色很不好,眼睛也紅紅的,佈滿血絲,像是一夜沒睡。謝暮遙愣愣地看着他,喚了一聲,“大哥哥。”
“怎麼了?”他把手裡的食盒放下,“過來吧,我先帶你去洗漱了,然後吃飯。這可是太子殿下送來的百宜羹和綠荷包子,你試試看,可有家裡的好吃。”
謝暮遙應了一聲,走到桌前。謝隱淮回頭一看,嗔道:“說過多少次了,還不快把鞋穿上,小心着涼了。”
“可是……我不會再着涼了。”謝暮遙鼻子驟然一酸,謝隱淮愣住了,過來摸她的頭:“你沒事吧?”
“沒事,哥哥……可是我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鬼魂。”謝暮遙低了頭,不敢看他。她現在是鬼了,大哥哥會不會害怕?
謝隱淮沉默了一下。昨晚他摸到的是實體,以爲是消息有誤,她並沒有死,可是直到他搭上手腕的時候才發現她沒有脈搏。要說詫異,自然是有的,可是不管是人是鬼或者是別的什麼,她還是他的小妹妹,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啊。
“我知道,不過那又怎樣呢,你還是小七嘛。”他摸了摸她的頭,調侃道:“那麼鬼需要洗漱麼?”
謝暮遙愕然擡頭,看見他有些戲謔的笑容,並沒有半點掩飾與勉強,頓時如釋重負,也笑了起來,“當然要的,我這就去……”
看着她小鹿般輕快地跑遠,謝隱淮也微笑了起來。人也罷,鬼也罷,又有什麼要緊呢?
等他們用完飯,就聽到有客人來拜訪。謝隱淮到了大堂上,看見韓迦和另一個華服青年正坐着喝茶,忙疾步走過去,“韓兄,久違了,當日一別,韓兄可好?對了,這位是……”
韓迦促狹地笑道:“蒙謝兄惦記,好着呢。謝兄,我倒也罷了,這位你可要好好招待,他可比我重要多了。”
謝隱淮有些詫異地笑道:“韓兄此話何解?”
趙晰一直微笑着站在一邊,這時施了一禮,道:“趙晰見過妻兄。”
“妻兄?”謝隱淮明顯一怔,詢問地看着韓迦,後者滿臉無辜,一副他們夫妻的事我怎麼會知道的樣子。
趙晰彷彿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反應,不以爲忤,只是笑了笑,“莫非遙兒沒告訴妻兄麼?”
“遙兒……趙兄,請稍候。”謝隱淮滿腹疑竇,正要去找謝暮遙,卻聽到她的聲音傳了出來,“大哥哥,大哥哥……”
“小七,怎麼了?”他連忙迎上去,卻見謝暮遙一路小跑着過來,急急道:“我忘了,昨天有人和我一起來的,不知道他們在哪裡,我想去找找他們……”
聽她這麼說,謝隱淮放下了心,笑道:“可是韓道長?”
謝暮遙疑道:“是啊,哥哥你怎麼知道?”
“人家已經來啦。”謝隱淮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就在前廳呢。”
“你們來啦,抱歉我忘了……”謝暮遙躲在哥哥身後,有些愧疚地笑。
“遙兒。”趙晰走了過去,有意無意地把她拉過來,“都這麼大了,還粘着哥哥,也不怕人笑話。”
謝暮遙皺皺眉頭,“爲什麼不能?”
“你已經長大了,再粘着哥哥人家會笑話你的。”趙晰解釋道,“以後可別這樣了。”
謝暮遙心不甘情不願地含糊應了一聲,片刻之後又擡起頭,不服氣地道:“可是哥哥也沒說什麼啊,誰敢笑話我?”
謝隱淮默然看着他們,心裡五味雜陳,這時笑道:“小七,趙兄說得沒錯,你嫁人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沒規矩啦。”
“哦,記下了。”謝暮遙乖乖地答道。
見她並沒有否認,謝隱淮越發覺得堵得慌,拱手道:“妹婿見諒,小七一向被家裡寵壞了,還望你多擔待。”
“妻兄見外了,遙兒一直很好呢。”趙晰回禮道。
謝暮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妹婿妻兄的,真好玩。”
“遙兒,這是聖人說的禮,可不能違背的。”趙晰解釋道。
“哦,知道了,不過聽起來還是怪怪的。”
謝隱淮笑道:“大家一家人,不必拘禮,叫我泗之即可,妹婿可有字稱呼?”
趙晰一笑,“泗之既然這麼說,豈敢不從?叫我方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