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真有一個洞察宇宙,知過去未來的大神嗎?
還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聖壇,也一直是科學家的不解之謎。在那些聖壇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緩緩轉動,永遠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聖壇都有兩根聖繩伸出來,一直延伸到不可見的北方。聖書上嚴厲地警告,索拉人絕不能去觸碰它,不遵聖誡的人會被狠狠擊倒,只有伏地懺悔後才能復甦。圖拉拉不相信這則神話,他覺得聖壇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種光電轉換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膚能進行光電轉換一樣。問題是——是誰留下這些技術高超的設備?以索拉人的科學水平,500年後也無法造出它!
正是基於這個信念,他才盡力促成了對聖府的考察。現在已經可以確認聖府的存在了,聖書上那個神秘縹緲的聖府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這裡……圖拉拉迫不及待想見到他。
最後一層冰牆轟然倒塌,莊嚴的聖府豁然顯現。這是一個冰建的大廳,廳內散射着均勻的白光,穹頂很高,廳內十分空曠,沒有什麼雜物,只有大廳中央放着一輛——神車!聖書上提到過它,無數傳說中描繪過它,3120年前的史書中記載過它。這正是化身沙巫的坐騎呀。神車上鋪着黑色的平板,與聖壇上的平板一模一樣。下面是四個輪子。神車上方是透明的,模樣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裡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這裡!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擁進去。以胡巴巴爲首,衆人一齊俯伏在地,用腦袋和尾巴敲擊着地面,所有人的閃孔都在狂熱地禱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萬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請賜福給我們!
跪伏的人羣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禱告比別人更狂熱。只有圖拉拉一人站立着。衆人合成的感情場衝擊着圖拉拉,他幾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終於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細觀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車內,模樣奇特而莊嚴。他與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頭,有口,有胳臂和雙手,有雙眼,有軀幹;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頭。他身上有五處奇怪的凸起:腦袋正前方有一個長形凸起,其下有兩孔;腦袋兩側兩個扁形凸起,各有一孔。兩條尾巴開始分岔的地方有一個柱形凸起,上面有一個孔。胸前沒有閃孔,圖拉拉驚訝地想,沒有傳遞信息的閃孔,沙巫們如何互相交談?他們都是啞人嗎?不過把這個問題先放放吧。他現在要先驗證聖書上最容易驗證的一條記載。他仔細數了沙巫身體上的孔竅,沒錯,確實是九竅,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竅。
聖書又對了啊。圖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驚又喜。
他又仔細觀察神車內部。車前方放着一個金質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與沙巫神一樣,頭部有七竅,不過這尊塑像的頭上有長毛,相貌也顯然不同。這是誰?也許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驚的東西,一本聖書!聖書是嶄新的,但封面的字體卻是古手寫體,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圖拉拉的一生中,爲了擊敗教會,他曾認真研究過聖書,對聖書的淵源、版本和訛誤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這是第二版聖書,內容只有舊約而無新約,刊行於3120年前。這版聖書現在已極爲罕見。
胡巴巴也看到了聖書,他的祈禱和跪拜也幾近癲狂。等他擡起頭,看見圖拉拉已經打開車門,捧住聖書,胡巴巴立即從閃孔射出兩道強光,灼痛了圖拉拉的後背。圖拉拉驚異地轉過身,胡巴巴瘋狂地喊道:
“不許瀆神者觸摸聖書!”他擠開科學家,虔誠地捧起聖書,惡狠狠地說,“現在你還敢說神不存在嗎?你這個瀆神者,大神一定會懲罰你的!”他不再理會圖拉拉,轉向衆人說:“我要回去請示教皇,把沙巫神的聖體迎回去。在我回來之前,所有人必須離開聖府!”
他捧着聖書領頭爬出去,衆人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奇卡卡負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師,低下腦袋,最終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時,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學家,便嚴厲地說:
“你,要離開聖府。化身沙巫不會歡迎一個瀆神者。”
圖拉拉不想與他爭執,他的閃孔平和地發射着信息:“你們回去吧,我不妨礙你們,但我要留在這裡……向化身沙巫討教。”
胡巴巴的閃孔中閃出兩道強光:“不行!”
圖拉拉譏諷地說:“胡巴巴牧師的脾氣怎麼大起來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學的幫助下才找到聖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請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來吧,那也是瀆神的東西,聖書從未提到過它。”
牧師愣住了,他想圖拉拉說得不錯,聖書的任何章節中,甚至宗教傳說中,都從未提到過這種能量盒。它是瀆神者發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這無光的極地,沒有了能量盒,他會很快脫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轉世的橫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轉過身,氣沖沖地爬走了。
那次電視辯論之後的晚上,何律師在我家吃了晚飯。席間他告訴我:“義哲,你實際已經勝利了,對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爲’就是默認和支持。現在沒人阻擋你了,甩開膀子幹吧。”
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託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離開。這時電話鈴響了,拿起話機,屏幕上仍是黑的,那邊沒有打開屏幕功能。對方問:
“你是陳義哲先生嗎?我姓洪,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有興趣。”
他的聲音沙啞乾澀,頗不悅耳,甚至可以說,這聲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禮貌地說:
“洪先生,感謝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電視節目?”
對方並不打算與我攀談,冷淡地說:“明天請到寒舍一晤,上午10點。”他說了自己的住址,隨即掛斷電話。
妻子問我是誰來的電話?說了什麼?我遲疑地說:“是一位洪先生,他說他對水星放生感興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見面。沒錯,真的是命令,他單方面確定了明天的會晤,一點也不和我商量。”
我對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幾句交談就顯出他的頤指氣使。不僅如此,他的語調還有一種陰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還是去吧,畢竟這是第一個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後來我才知道,我這個勉強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莊相當大的莊園。莊園歷史不會太長,但建築完全按照中國古建築的風格,飛檐斗拱,青磚青瓦,曲徑小亭。領我進去的僕人穿一身黑色衣褲,態度很恭謹,但沉默寡言,意態中透着一股寒氣。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濃了。
正廳很大,光線晦暗,青磚鋪的地面,其光滑不亞於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廳堂沒有什麼豪華的擺設,顯得空空落落。廳中央停着一輛助殘車,一個50歲的矮個男人仰靠在車上。他高度殘疾,駝背雞胸,腦袋縮在脖子裡。五官十分醜陋,令人不敢直視。腿腳也是先天畸形,纖細羸弱,拖在輪椅上。領我進屋的僕人悄悄退出去,我想,這位殘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過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沒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尷尬地縮回手。他說:
“很抱歉,我是個殘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煩你來了。”
話說得十分客氣,但語氣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沒有一絲笑容。在他面前,在這個晦暗的建築裡,我有類似窒息的感覺。不過我仍熱情地說:
“哪裡,這是我該做的。請問洪先生,關於水星放生那件事,你還想了解什麼情況?”
“不必了,”他乾脆地說,“我已經全部瞭解。你只用告訴我,辦這件事需要多少資金。”
我略爲沉吟:“我請幾位專家做過初步估算,大約爲200億元。當然,這是個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說:“資金問題我來解決吧。”
我吃了一驚,心想他一定是把200億錯聽爲200萬了。當然,即使是200萬,他已是相當慷慨。爲了不傷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說:
“太謝謝你了!謝謝你的無比慷慨。當然,我不奢望資金問題一下子全部解決,200億的天文數字呵,可不是200萬的小數。”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聽錯,200億,不是200萬。我的家產不太夠,但我想,這些資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內逐步到位,那麼,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產已經夠了。”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億萬富翁洪其炎!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早就聽說他高度殘疾,醜陋過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媒體上露面,能夠見到他的只有七八個親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聽說他極有商業頭腦,有膽略,有魄力,把他的商業帝國經營得欣欣向榮。但手段狠辣無情,常常把對手置於死地。又說他由於相貌醜陋,年輕時沒有得到女人的愛情,滋生了報復心理。幾年前他曾登過徵婚啓事,應徵女方必須夜裡到他家見面,第二天早上再離開,這種奇特的規定難免會使人產生曖昧的猜想。後來,聽說凡是應徵過的女子都得到一筆數目不菲的贈款,這更使那些曖昧的猜想有了根據。不過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應徵女子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律師,大概是姓尹吧,她是傾慕洪其炎的才華而非他的財產。據說她去了後,主人與她終夜相對,不發一言,也沒有身體上的侵犯。天明時交給她一筆贈款,請她回家,尹律師痛痛快快地把錢摔到他臉上。不過,這個舉動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誼,雖說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對形跡不拘的密友。
雖說他是億萬富翁,但這種傾家相贈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竇,關於他的負面傳說更增加了疑慮的分量。也許他有什麼個人打算?也許他因不公平的命運而遷怒於整個人類,想借水星放生實行他的報復?雖然一筆200億的資金是萬年難求的機緣,但我仍決定,先問清他有沒有什麼附加條件。
洪先生的銳利目光看透我的思慮——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的感覺,這使我十分惱火——他平淡地說: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
我想,果然來了。便謹慎地問:“請問是什麼條件?”
“我要成爲放生飛船的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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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原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剎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過去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去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面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麼殘酷。我柔聲說:
“當然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經受住宇航旅行。”
“請放心,我這架破機器還是很耐用的。請問,實現水星放生需多長時間?”
“很快的,我已經諮詢過不少專家,他們都說,水星旅行在技術上沒有太大的難點,只要資金充裕,15~20年就能實現。”
他淡淡地說:“資金到位不成問題,你儘量加快進度吧,爭取在15年之內實現。這艘飛船起個什麼名字?”
“請你命名吧。你這樣慷慨地資助這件事,你有這個權利。”
洪先生沒推辭:“那就叫姑媽號吧。很俗氣的一個名字,對不?”
我略爲思索,明白了這個名字的深意:它說明人類只是水星生命的長輩而非父母,同時也暗含着紀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說:“好!就用這個名字!”
他從助殘車的袋裡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萬,背書後交給我:“這是第一筆啓動資金,儘快成立一個基金會,開始工作吧!對了,請記住一點,飛船上爲我預留一輛汽車的位置,就按加長林肯車的尺寸。我將另外找人,爲我研製一個適合水星路面的汽車。”他微帶悽苦地說:“沒辦法,我無法在水星上步行。”
我柔聲說:“好的,我會辦到。不過,”我遲疑着,“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嗎?我想問:你傾盡家財以放養水星生命,是爲了什麼?只是爲了到水星一遊嗎?”
他平淡地說:“我認爲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幹自己感興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結束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