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確實有科學的慧根,我馬上被這篇樸實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複雜的大千世界,輕鬆地抽出清晰的脈絡。尤其是結尾那句簡短的、平淡的宣佈,縱然是科學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分量。一種硅錫鈉生命的模板!一種高強度的,完全異於現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斷定,我將得到的遺產肯定與之有關。
我立即打電話給何律師,直截了當地問他:“何律師,那種硅錫鈉生命是什麼樣子?現在在哪兒?”
何律師在電話中大笑道:
“沙女士的估計完全正確!她說你會打電話來的。還說如果你不打來電話,律師就可以中斷工作了。她沒看錯你。來吧,我領你去,那種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實驗室裡。”
沙女士的試驗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內有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安靜地工作。何律師引我參觀着各屋的設施,耐心解釋着。他說,給沙女士當了10年律師,我已成半個納米科學家啦。他領我到實驗室的核心——所謂的生命熔爐。四周是厚厚的磚牆,打開堅固的隔熱門,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裡面是一個約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紅色的金屬液在其中緩緩地涌動。看不到加熱裝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過熔池上方因高熱而畸變的空氣,能看到對面牆上有一面金屬蝕刻像,表現的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何律師說那就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視着下面灼熱的熔池,目光慈愛,又透着蒼涼,就像遠古的女媧看着她剛用泥土摶成的小人。
何律師告訴我,這是些低熔點金屬(錫、鉛、鈉、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佈着硅、鐵、鉻、錳、鉬等高熔點物質,這些高熔點物質尺寸爲納米級,在熔液中保持着固體形態。我們的變形蟲——沙女士說的新型生命——正是以這些納米級固相原子團爲骨架,俘獲一些液相金屬而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負85℃的範圍,這是變形蟲最適宜的生存環境。“現在,看看它們的真容吧。”
他按一下按鈕,側面牆上映出圖像。圖像大概是用X光層析技術拍的,畫面一層層透過液體金屬,停在一個微小的異形體上。從色度看,它和周圍的液體金屬幾乎難以區分,但仔細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團住。它努力蠕動着,在黏稠的金屬液中緩緩地前進,形狀隨時變化,身後留下一道隱約可見的尾跡,不過尾跡很快就消失了。
“這就是沙女士創造的變形蟲,是一種納米機器,或納米生命。在這個尺度的自組織活動中,機器和生命這兩個概念可以合而爲一了。”何律師說,“它的尺度有幾百納米,能自我複製,能通過體膜同外界進行新陳代謝。不過它吃食物只是爲了提供建造身體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並不提供能量。它實際是以光爲食物,體膜上有無數光電轉換器,以電能驅動它體內的金屬‘肌肉’進行運動。”
我緊緊盯着屏幕,喃喃地說:“不可思議,真正不可思議!”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離奇呢。一隻變形蟲的壽命只有12~16天,在這段時期,它們蠕動、吞吃、長大,然後蜷成一團,使外殼硬化。在硬殼內的物質發生‘爆滅’,重新組合成若干只小變形蟲。至於爆滅時生命信息如何向後代傳遞,沙女士去世前還未及弄清。”
“它們繁殖得很快嗎?”
“不快,金屬液中的變形蟲達到一定密度時,就會自動停止繁殖。我想其內在原因是合適的固相材料被耗盡了。看!快看!鏡頭正好捕捉到一隻快要爆滅的變形蟲!”
屏幕上,一隻變形蟲的外殼顯然固化了,在周圍緩緩涌動的金屬液中,它的形狀保持不變。片刻之後,殼體內爆發出一道電光,隨之殼內物質劇烈翻動,又很快平靜下來,分成四個小團。然後硬殼破裂,四隻小變形蟲扭轉着身體,向四個方向緩緩遊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黃鐘大呂在震響,那是深沉蒼勁的天籟,是宇宙的律動。我記得有不少科學家論述過生命的極限環境,但誰能想到,在500℃的金屬液中,會有一種金屬生命,一種不依賴水和空氣的生命?這種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麼艱難的事,那應該是上帝10億年的工作,沙姑姑怎麼能在幾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創造出來?我瞻望着她的雕像,心中充滿敬畏。何律師關上隔熱門,領我回辦公室。他說:
“這種生命還相當粗糙,它體內光電轉換器的效率還不如普通的太陽能板呢。沙女士說,經過一代代進化後,它們也會像地球生命一樣精巧,不過那肯定是幾億年以後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後的5年裡,這些慢性子的傢伙們沒有一點兒變化。”
我問:“這是私人實驗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對,至於原因——我想你能猜到。從實用主義觀點看,這種研究恐怕在幾千萬年內毫無價值。沙女士開始研究時,原是想創造某種能耐高溫、有實用價值的納米機器人。後來她陰差陽錯地搞出了這種小變形蟲,但一直沒有爲它找到實際用途。沙女士去世後,委託我用她的財產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不過,這筆資金很快就要告罄了。”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都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沙女士留給我的,實際是一筆負資產,我一旦接下,就要向這座熔爐投入大量的資金,直到用盡家財。然後……然後該怎麼辦?再去尋找一個像我這樣易於被感動的傻瓜?
但不管怎樣,我無法拒絕。這些生命儘管粗糙,終究已脫離物質世界。它們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許能復現地球生命的絢麗。我怎忍心讓它們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學情結忽然復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着積雪。我嘆口氣:“何律師,宣佈遺囑吧。”
“啊,不,”何律師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規定,還有第二道程序呢。請你先看完這封信吧。”
他從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鄭重地遞給我。我狐疑地接過來,撕開。信箋上用手寫體簡單地寫着兩行字,其內容是那樣驚世駭俗:
致我的遺產繼承人:
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養的,太陽系中正好有合適的放養地——水星。
我呆住了。我瞠目結舌,太陽穴的血管嘭嘭跳動。那個狡猾的律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料到了這封信對我的震撼。是啊,與這兩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還值得一提嗎?
索拉星
《聖書》《創世紀》
大神沙巫創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獨子,住在父星第3星上,那個星球曾是藍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個4152萬年前,神來到索拉星上,他見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說:好的天地,焉能沒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軀,高579億步,從父星的熔爐裡舀出熱的湯液,湯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湯液灑遍索拉星的土地。20個4152萬年後,小活物長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寵愛。父星發怒說:你怎麼敢代我行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劍懲罰了藍星,毀滅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車逃離藍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寒冰裡,躲避着父星。每隔4152萬年,化身沙巫醒來,乘神車巡視索拉星。他憐憫索拉人的愚昧,把智慧吹進索拉人的眼睛和閃孔。
沙巫神告訴索拉人:
我的孩子們啊,我偏愛你們,你們有福了。我造出你們的身體比我更強壯,不怕父星的懲罰;你們以光爲食,不以生命爲食;你們是金屬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們身上有五竅,不是九竅;你們沒有雌雄之分,免去作爲人的原罪。你們有福了啊。
沙巫神告訴索拉人:
我把神的靈智藏在聖書裡,你們什麼時候能看懂它呢。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神會醒來,帶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寵。
水星素描
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距太陽0.387地球天文單位,即5789萬公里。太陽光猛烈地傾瀉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陽系最熱的行星。它的白晝溫度可達450℃,在一個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溫度曾達到973℃。由於沒有大氣保溫,夜晚溫度可低至-173℃。這個與太陽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們分佈於水星的兩極,常年保持着-60℃以下的溫度。
水星質量爲地球的1/25,磁場強度爲地球的1/100。公轉週期爲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轉週期爲58.646天,是其公轉週期的2/3,這是由於太陽引力延緩了它的自轉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鎖定。
水星地貌與月球相似,到處是乾旱的岩石荒漠,是隕星撞擊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顆大隕星撞擊而成)。地面上多見一種舌狀懸崖,延伸數百公里,這種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縮所形成。水星的高溫使一些低熔點金屬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縫內,形成廣泛分佈的金屬液湖泊。由於水星缺少氧化性氣體,它們一直保持金屬態的存在。夜晚來臨時,金屬液凝結成玻璃狀的晶體。當陽光伴隨高溫在58.6個地球日之後返回時,金屬湖迅速開凍。
如此嚴酷的自然環境,毫無疑問是生命的禁區——可是,真是如此嗎?
“瘋了,”我神經質地咕噥道,“真的是瘋了,只有瘋子才這樣異想天開。”
何律師安安靜靜地看着我:“可是,歷史的發展常常需要一兩個瘋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許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
我乾笑着:“現在我知道這筆遺產的內容了,是一筆數目驚人的負遺產。繼承人要用自己的財產去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維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僅如此,他還要爲這些金屬生命尋找放生之地,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而這麼做,至少需要數百億元資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時間。誰若甘願接受這樣的遺產,別人一定會認爲他也瘋了。”
何律師微笑着,簡單地重複着:“世界需要幾個瘋子。”
“那好,現在請你忘記自己的律師身份,你,我的一個朋友,說說,我該接受這筆財產嗎?”
何律師笑了:“我的態度你當然知道。”
“爲什麼該接受?對我有什麼益處?”
“它使你得到一個萬年一遇的機會,可以幹一件前無古人的事。你將成爲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們會永遠銘記你。”
我苦笑道:“要讓水星生命進化到會感激我,至少得一億年吧,這個投資回收期也太長啦。”
何律師笑而不答。
“而且,還不光是金錢的問題。要到水星上放養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嗎?畢竟這對地球人毫無益處,說不定還會給地球人類增加一個競爭對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難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
我像是蠍蜇似的叫起來:“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會接受這筆遺產?”
那個狡猾的律師拍拍我的肩:“你會的,你已經在考慮今後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讀遺囑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