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下子就變的忙亂、倉促、有滋有味起來。
曼曼每天都有許多瑣事,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陳雲正雖然說不要她伸手,但支取銀子、找人收拾院落、與各色人等周旋溝通,也少不得她出面。
她雖然只是溫家義女,可溫先生夫妻兩口卻和嫁自己親生女兒一樣鄭重,慎重的備了嫁妝不說,還隔三岔五就打發人給曼曼送些小玩意和溫師母做的吃食。
曼曼受之有愧,也免不得投桃報李,隔個兩三天就去給先生和師母請安,小坐一會,陪着溫師母聊聊天。
臨近五月,陳雲正和溫師母都提議讓曼曼搬過去住。
溫師母說的極是委婉:“眼看吉期已到,相應事務都準備齊全,進入了尾聲,你這準新娘也該好好養精蓄銳了。”
其實誰都明白,這次的成親,是從本質上給曼曼正名的一次機會,是她人生中的頭等大事,自然不能從陳家擡出來再擡進陳家去,那不成了鬧劇和笑話了?
陳雲正就說的直白了些:“哪有自己操持自己婚姻大事的,因爲家裡沒有人手,才勉爲其難的讓你做,現下都進入五月份了,你可不得好好歇歇?要不是我捨不得,其實你早就該搬到先生家裡住的。”
曼曼便羞着臉取笑他也兼帶着自嘲:“成親也就罷了,不過是遮羞布,虧你還一本正經的當回事,你我和知近的人都明白,新人不是新人,這親事不就是個幌子麼?”
陳雲正沉了臉,將她的手死死攥住,道:“你說是遮羞布也好,說是幌子也罷,我並不否認這就是做給人看的。原本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指手劃腳,但我不想你活的那麼辛苦那麼累,如果這個遮羞布,這個幌子,能夠免去別人對你的猜疑和指點,那又如何?”
曼曼彎起脣角,泛起一個寧靜的微笑,忽然眼眉一挑,轉身啐道:“愛如何如何,關我什麼事。”
身後是陳雲正肆意流泄出來的笑聲,曼曼竟然紅了耳根。回到屋裡一邊收拾着自己的衣物,一邊憤憤的捶牀:“沒出息,蘇曼曼,你真有夠沒出息的……”
可是罵完了,又出了一會兒子神,呆呆的盯着空氣中虛無的某一處,泛起一抹虛弱的笑。蘇曼曼,蘇曼曼真的是她?她果然是蘇曼曼嗎?
她一直以爲自己足夠堅定,足夠強大,所以幾乎是沒有任何心理妨礙的就把這個名字、這具身體,和她自己的靈魂嚴絲合縫的嵌在了一起,不論是什麼時候,哪怕就是說夢話的時候,她也理直氣壯的當自己是蘇曼曼。
可這會無意中自己叫自己的這句話,卻讓她怔忡了。曼曼扔下手裡的衣服,幾步搶到梳衣鏡前,看着鏡子裡清晰的少女的容顏,指尖顫抖的撫上那已經看慣了的眉眼,竟有些瑟瑟的抖。
曼曼忽然用幔布蓋住了鏡子,閉上眼,有些急促的喘息。
也許,因爲她不確定,也許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和本質上應該的是完全相悖的。就比如,越是表現堅強的人,其實越脆弱,越是驕傲的人,越是自卑,越是勇敢的人,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畏懼。
就比如她自己。
她以爲自己堅持,其實也不過是沒有遇上讓她無限度放棄原則的那個人。她以爲自己灑脫,其實她根本做不到像陳雲正那樣真的放下。
她有着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深重的枷鎖和籠子。因爲是她自己鎖上的,鑰匙被丟到了不知名的角落,所以,除非有誰用武力強硬的敲碎,否則她會永生都活在自欺欺人、自以爲是的淡然和怡然中,無法解脫。
她說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看法,其實是因爲她先把自己貶進了最低層的泥濘和塵埃,她說無所畏懼不會受傷,那是因爲她先把自己傷的體無完膚,已經承受過極度苦痛的人,在面對世人加諸於她身上的那點小痛楚,因爲她早就千萬次的預演過,所以早就失了那份強度。
她說她不怕和陳雲正分開,那是因爲她早就預想過無數次被他拋棄之後種種不堪和狼狽。而其實,她不肯投入,就是怕某一天失去、離別,她承受不了這種負荷。
她說她不在乎世間富貴和名利,那是因爲,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經受過,所以對想要追求的東西是那樣抽象從而顯得格外的縹渺和茫然。
她遠遠沒有陳雲正看的、做的透徹。
她就是一個躲在塵世邊緣的懦夫。她害怕受傷,害怕失去,害怕求而不得,害怕得而復失,所以情願享受着原本就一無所有的沉淪。
她真覺得自己不配。
她有什麼資格懷疑將來陳雲正有可能的背叛?她有什麼理由懷疑陳雲正對她的情感?她有什麼立場質疑他的真心呢?
這些,她統統沒有,就算有,也沒有陳雲正那樣的炙熱和純粹。她永遠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永遠先考慮怎樣做自己纔不會受傷,永遠先考慮自己投入了卻得不到該怎麼第一時間逃跑。
她當然沒有背叛,因爲她本來就沒有傾心付出感情。
她自以爲冷靜、淡然,其實也不過是睜着一雙冷漠的眼睛,看着一個叫陳雲正的少年,愛戀着一個叫蘇曼曼的美麗少女。
他怎麼折騰,她或者有感動,或者有一點兒心動,卻沒有一點兒動心。因爲她只道,這身子不是屬於她的,這少女的美麗不是屬於她的,只有那顆看似和別人一樣跳動,實則是一泓幽冷死水的心是屬於她自己的。
她可以放縱這具年輕而美麗的軀體在陳雲正給予的肉慾中沉淪,她可以放縱自己無妨礙的享受陳雲正的付出,她可以容忍自己在有限的條件下回應陳雲正的感情和付出,卻不容許自己的心有一點點打開的縫隙。
因爲她一直堅信,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她這個人,都叫蘇曼曼。而她,不是蘇曼曼。而蘇曼曼是個死人,活着的,只是這一點兒信念,而這點信念,就寄託在這顆冰冷的心上,也因此,似乎只剩下這麼一顆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是她可以保護的很好,可以帶走的東西。
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這一刻曼曼對自己不確定起來。
一直很明確的知道,前塵往事早就被拋棄,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她,所以她纔會接受“蘇曼曼”接受的如此坦然。可其實,到底她也沒能真正的融入進去,否則也不會一直迴避着不肯去探詢蘇父、蘇母的真相了。
她只是在茫然的活着,不知道過去,不知道未來,沒有明確的目標,終日惶惶,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算計。
因爲對自己的不確定,她便要懷疑陳雲正喜歡的是誰,愛的是誰。
蘇曼曼和她的容貌一點都不相像。
她沒有蘇曼曼的嬌俏、白晰,在那個時空,她就是一個普能的大衆女子。她不喜歡化妝,不喜歡逛街,不喜歡時尚,其實說白了就是芸芸衆生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凡俗女子。
她所表現在蘇曼曼身上的特質,自然大部分是她真實的自我,可因爲是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所以她纔會顯得與衆不同。
而她所吸引陳雲正的,也就這麼點“與衆不同”。
可她自己明白,她根本沒有任何的優點和優勢。甚至她不善良、不大度、不完美、不敢愛……有的只是諸多缺點。
她從前一味的稟承着保護自己的態度,懷疑着陳雲正,可究其根本,她什麼立場懷疑陳雲正呢?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她連自己想要做成什麼樣做到哪一步都不知道,面對着陳雲正如此坦蕩如此義無返顧的愛,她竟然只有張惶和恐懼。
受之有愧,挑明瞭坦白了迴應了又怕自己表錯情。
她怕看到陳雲正忽然反覆的臉,曾經的愛變成猜疑和恐懼,會倉皇失措的奔爬出去,要尋一個世外高僧法海來拿鉢盂收她。
她怕看到陳雲正忽然嫌棄的臉,他曾經的堅定的熱烈的感情不過是爲着那個蘇曼曼,而不是爲着她寄到蘇曼曼身上的這一縷飄渺遊魂。
你瞧,她總是在怕。得不到,怕,得到了,還是會怕,一無所有,怕,失無可失還是會怕。
曼曼纖白的手指緊緊的抓着自己的裙邊,用力過度,手指的雪白變得慘白,甚至都有些泛青了,她還那麼死死的攥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被撞開,陳雲正大步進來,溫熱的氣息撲天蓋地的襲過來,攬着她的肩將她扳過來,滿是急切和憂心的問她:“曼曼,你怎麼了?”
她只是緩緩的擡頭,問:“什麼?”
她竟然不敢答應,因爲她不確定陳雲正叫的是不是她。陳雲正一把搶過她手指下的裙邊,她的手指被扯的生疼,卻仍然不肯撒手。陳雲正惱怒的將她冰涼的手指渥在手心,道:“我問你,好端端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什麼?你如果不願意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