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殿下, 事到如今還想騙我嗎?”我說。正因爲現在他已無所顧忌了,我纔要試一把,看賭的便是善戀慕素娥的那顆心到底真不真。
我的聲音極爲淡漠的, 其中並沒有夾雜着被欺騙的怒意和仇恨, 善應該聽出我特意留給他的潛意識了, 他似乎在思考了, 很快便決定好了, 聲音有些急速,彷彿擔心我誤會。
“素娥我並不是有意欺瞞你。”
窗外閃電雷聲,轟隆轟隆, 巨大的聲音響徹整個人間,也讓我們都停住了幾秒。
他的話落在我心間, “你忘記了嗎?在千尺, 你曾經在街頭救過一個誤食了斷腸草的男童?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我仔細搜尋了一遍素娥的記憶, 發現這只是她曾經外出行醫遇見的一樁小事,細節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看來並不怎麼放在心頭。
然而對於善,顯然這便是難以忘懷的,甚至還心生嚮往,這纔有他們之間的一場孽緣。
“果然,素娥巫女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冷嘲一聲, “但對於我, 那時的你卻彷彿是上天賜給我的生命, 讓我又活了下來。十三歲的我成爲了青國的國君, 世人說我殘暴, 殺死了所有的皇親,可是難道他們的雙眼是瞎的嗎?我若是不殺他們, 能夠活到今天?十三歲那年,在父君傳位與我時,我便終日不是被中毒,便是被刺殺,苟活着,直到那次素娥你救了我,你對我微笑,我才發現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無聊,我也能夠被人關懷……”
他的聲音一時高昂一時低泣,彷彿一個瘋子在囈語,我擔心地叫住他。“善——”
他被喊住的時候,收斂了自己的瘋狂,他做到牀上,抱住了我。“素娥……你知道嗎?善這個名字,乃是我爲了告誡自己一心向善才取的,因爲我知道,你決定不會喜歡一個滿手都是鮮血和殺戮的人,曾經做過的事我已經無法後悔,也不能後悔,但是從兩年之前我到你身邊的時候,我便一直遵守着這個信條,素娥……”
我嗯了一聲,又聽他問:“你會相信我嗎?”
他抱着我的動作彷彿在觸碰一件心愛之物,既因爲疼惜而輕柔,又因爲心愛而想要用力。在這兩種氣力之間,他自己也十分的自相矛盾,在等着我給他一個答案。
我用幽幽的語氣說:“那麼,我能相信你嗎?”
他慢慢將我鬆開,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彷彿正直視着我,將我臉上的每一絲神情都在燭火下細細探究着。
“我要怎麼做才能使你相信我?”
這下輪到我沉默了,其實我很想對他說,你把障葉給我找來,那麼我就能相信你了,可這是說,不就等於不打自招了,他肯定會疑心我是在騙他的。
而要依賴他,從而得到障葉,我們必須得相安無事,在那之前,我只能忍耐,之後再見機行事。
就在我沉默着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善笑了一下,“素娥不說話那是不是代表着其實心裡還是相信我的?”
“素娥……”他依戀地握住我的手,正想每一個癡戀而無法得到盼望的人。
“善,你別這樣。”我冷靜地止住他的手說:“你知道我平生最厭惡人欺騙與我。”
“素娥,我以後再也不會了,請你再相信我一回——”
“我欺騙你的確是我不對,可……我一直在爲你尋找着障葉,現在我已經抓到了一些線索,或許過不了多久你的眼睛就能恢復過來了。”
屋外驟雨初歇,滴滴答答。我得承認,他抓住了我的軟肋,我放低聲音道:“這次你沒騙我?”
“素娥你就相信我這一次,我決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
自從彼此捅破那層紗後,善反而來到小院的次數更是頻繁了。他又恢復成以前那個在我們溫軟忠誠的善,沒有露出一絲陰翳,正由於他那青王的身份,我居住的院落無論衣食住行都變得更爲精緻,比起往日,只會更加超越。
很快,青王在芥子城將近半個多月了,作爲青國的王,自然不能繼續在一個城邦繼續待下去了,於是他來到我面前和我說了回國都青州這一事。
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依舊是春夏秋冬隨侍,到了王宮裡我依然沒什麼感覺,除了青王和四女,日常我是聽不到其他的聲音的,可以說幾乎是與世隔絕,如同一隻被困在金籠裡的金絲雀。
善也許早在我那是沉默地將計就計時,便已經算好了日後的這一步,而我也不過是將計就計地走進他爲而做的這個囚籠。
我們都在賭,誰會贏。
很快,善的耐心耗盡,他似乎已經再也無法繼續維持自己那良善的表皮,露出自己的面目,他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做青王的王后,還說我是他一生的憧憬。
而我,則是在沉默了好幾次後,終於看他似乎再也無法繼續忍耐的時候,改口答應了。那時的他又變成了單純活潑的少年,彷彿因忽如其來的驚喜給衝昏了頭腦,語氣顛來覆去,有些難以置信又苦盡甘來般的喜極而泣。
我抱住了他,心裡的心情卻很複雜,我對他一點愛意都沒有。甚至只有當時素娥被欺騙過後的厭惡。
“素娥,我覺得一切就像是一個夢一般。”他向我說。
我問:“你是擔心夢忽然驚醒嗎?”
善說:“素娥,你這樣說真的很讓我擔心哎。”可是他的語氣裡還是帶着笑,就是沒有什麼防備。
很快秋天到來,我鼻端可以嗅到秋葉的香氣,院子裡那顆楓樹落下好多葉子,我幾乎能夠想象當這一樹的樹葉都變得沉沉的紅時,那該是多麼美麗的一幕。
我和善的婚禮很快敲定在菊月,也便是素秋九月,善很欣然地告訴了我那一天的日子,並且對我說,到時還會給我一個驚喜,我只要看見他得意洋洋的神采,心裡便明白了,他所謂的驚喜是什麼意思了。
我當時充當全然不知的樣子,取悅到了善。
那一天緩緩地將近,雖然我看不見,但喜悅的氣氛卻渲染得很濃,我發覺善對這裡的防守沒有之前那麼嚴厲,或許是因爲婚禮將近吧,不過其實防不防守對於我這個盲目的人來說是沒什麼差別的。
婚禮前一天晚上。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彷彿萬事萬物都像緩緩流動的一灘水。我再次見到翠娥,就是在那個晚上,守夜的冬已經沉沉地睡去,那時應該是子夜了,大家的心放得最輕鬆的時候,因爲馬上我變要成爲青國的王妃了,從此之前,他們將同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屋內實在是寧靜得不像話,細細的蟲吟,葉落貼在窗邊的聲音……
屋內有人揭開了幾片琉璃瓦,輕輕地跳了進來,那人的氣息很像是翠娥,也的確就是她,“是我,姐姐。”
她的聲音有些說不出的低落。
青州離雲之村寨少說也有半個月的行程,我想不到她居然不遠前來見我,我輕輕地問:“翠娥,你怎麼又來了?”
“姐姐這話是很不高興我來這裡嗎?”
我嘆了一聲氣,只是說:“若是你被青王發現,也許會牽扯到雲之村寨。”
翠娥苦笑一聲,“姐姐看來是真的要嫁給那個人了。姐姐勿需擔心,我這次來便是代表着雲之村寨向青王祝福婚禮的,是客人。不過姐姐真的要嫁給他嗎?”
“青王得到了障葉,可以讓我這雙眼睛重現光明。”
“可是……我也可以爲姐姐找到障葉的,姐姐不要嫁給他好嗎?”翠娥苦苦哀求着。
我朝向她所在的位置,有些嘲諷地道:“翠娥,在被你詛咒後失去光明的我,還能再次信任你嗎?我從小愛護到如今的妹妹,卻被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還要陌生。”
“姐姐……你都知道?”翠娥那甜美如蜜的聲音有些乾巴巴的無趣了。
我笑了,“翠娥,你忘記了,我曾經也是一位巫女。巫女塔的巫女如何被認定,絕非你和首長耍的小計策,巫女之位我可以給你,但爲什麼你要詛咒我失明?”
翠娥從喉嚨裡發出一道恐怖陰冷的笑聲,但她說話的聲音又甘美如牛奶,實在是一種奇怪的矛盾。可融合一起,便像是夜鶯在最深處的沼澤裡歌唱着,“姐姐,爲什麼我要這樣做?你心裡面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明明我纔是你的妹妹,可你對我的關心還不如對一個陌生人,你被神明眷顧,你嚮往神明,你漸漸地變得不像一個人,更像一個站在祭臺上的巫女。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你連我也不要了,我可是你最親愛的妹妹啊,我不希望你出現神性,我只希望你一直愛着我……”
她的控訴讓我沉默了。
她又自嘲地笑了一聲,繼續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祈求姐姐的原諒,不過,原來姐姐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了啊,所以纔會和善一起離開村寨?我就知道姐姐沒有那麼輕易地就愛上一個人,之所以和他離開,也不過是想要逃離村寨對吧。”
“素娥。”這一點她到是說對了。
“姐姐你並不想嫁給他,只是爲了得到障葉。”
“沒錯。”即便這個事實很殘酷,不過我確實是爲了這個目的,這兩個不斷欺騙我還說愛我的人,我一個都不想愛,一個以愛爲名讓我失去了光明,一個以愛之名讓我失去了自由。
他們的愛真的是愛嗎?不過是以愛爲名束縛着素娥。
“姐姐這樣說,我真的很開心。”翠娥的笑聲近乎靡麗般的美豔詭異,彷彿一朵食人之花吃人不吐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