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信聽風亭下,趙容宜目無焦距地立於風中,想着,歲月催人去,朱顏辭鏡老,彼時雪生與趙四小姐皆是處於一生中最風華無限的年代,而此時呢?江陵碼頭那遠去的一幕似乎又浮現在眼前,那寶藍色的錦袍,白玉簪的長髮,輪廓深刻的側臉,染了春波碧水的溫涼,又仍似隔雲端的冷漠,伴着一襲紫衣的女子,恰如天邊一對璧人,浮槎歸去……趙容宜愴然一笑,就着全素素的臂力,復而轉身走上臺階,一步步,沉重不堪。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到而今,不過仍是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
俯首看着假山石下這一場煙花豪言、流觴盛景,趙容宜突然止住笑,有些悵惘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個秋天。那時候的中都,還是這天下最繁華的帝都,四百八十寺的煙雨,三十七街的縱橫,江漓河的蜿蜒貫穿,還有列國商旅朝聖般的匯聚……那日傍晚,天還未全黑,萬家燈火已然將整個中都都點亮,便如同仲夏夜的星辰般,迷離璀璨,那日中都城內的盛況,比這時要熱鬧多了罷。東亭侯府前庭後院都忙得人仰馬翻,等到老太太領着衆女眷祭祀太陰君的時候,終是發現了趙四小姐的不見蹤影。那時候侯府的夫人,也就是趙容宜的孃親,因病而住於後山庵堂裡修行養生,平日裡清淨修爲,不理世事,卻派了個小丫鬟突然來傳話說四小姐去了後山,衆人雖疑,而這時趙二公子又從前庭着人傳話替她掩飾一番,便終是沒有人細究了去。
閬寰臺凝煙閣頂,雪生一貫的清影,落了一地月光的孤獨悽艾,與外面世界裡的熱鬧格格不入。趙容宜便早知曉會是這般,所以早早收買了孃親身邊的丫頭,又知會了二哥,扮成小廝偷偷溜出了侯府。“雪生!”少女欣喜的叫喚從身後傳來,便如那黃鶯的清鳴,婉轉明麗了一室的黯淡,讓明知有人上了小樓的雪生仍是身軀一震。趙容宜站在樓梯口,將手中的東西藏於背後,歡快地笑着望向那個背影。等到雪生轉身望向自己,因了背對月輝的昏暗,趙容宜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走近了幾步,仰頭笑問:“猜猜我背後藏了什麼?”
雪生立於原地,趙容宜嬌小的身軀便全然覆於那高大的陰影裡了。那一刻,趙容宜雖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明顯感到了他不同尋常的些許變化,或許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不近人情,或許不是一貫冷漠的無視與離去,或許……或許,總之,雪生定定地立於原地,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她,而趙容宜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便只覺得傻傻地開心,彷彿雪生突然間有了凡人的氣息,不再那麼難以靠近,彷彿雪生也因了這節日的氛圍而起了幾分思鄉思家的清愁,淡淡的,溫涼而不寒。她歡快地笑着,看着那月影裡不辨容色的面龐,想要努力看清那眼眸中暗藏的流光,卻終是什麼也沒有看清,只忍不住將藏於身後的雕花木盒獻寶似的拿了出來,捧在他面前,道:“喏,給你的。就知道你這大悶呆子不會跟那‘老生薑’去宮中參加中秋盛宴,所以我便做了這個,是你最喜歡的蓮蓉餡的。吶,這可是我親手做的,跟三姐姐學了好久才學會,你一定要吃完,要是再不收下或者隨意賞了人,我以後便再也不理你了。”雪生陰影下的女孩兒,一臉張揚的明媚笑容,彷彿烏雲夜色遮不住的太陽光,宛若晶亮絢爛的玻璃球在那陽光下折射出萬束光芒。
雪生默默地接過那精緻的雕花木盒,在趙容宜滿臉期待的笑容中,將之打開,捻了一塊賣相極其普通的月餅,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趙容宜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會發光般盯着他,須臾又興奮而緊張地問道:“怎麼樣怎麼樣?”
“不好。”只簡單的兩字,伴隨着雪生淡淡地搖了搖頭,那語氣再平靜如常不過了,卻令趙容宜瞬間如蔫了的茄子般。趙容宜便知道雪生從不說假話,總是這般直白,但心裡終究是懷着些期待而來的,至於那期待是什麼,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失落地垂了頭,低聲嘀咕着,這些月餅雖是鹹了些,蓮蓉也硬了些,但已然算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雪生細細地將那塊月餅吃完,轉身走到欄杆前,嘆了一聲:“放心,我會吃完的。”
“啊?”趙容宜不可置信地擡頭叫了一聲,隨即變臉譜似的跑到雪生旁,便如同一隻偷了腥的小貓般愉悅得笑眯了眼,眉飛色舞地故作苦惱道:“雪生,你既然嫌棄我做得不好吃,爲什麼還要全部吃完呢?哎呀,這樣勉強自己怎麼好,算了算了,你還是不要吃了,就當我是白學了一整日,剩下那些就給我帶回去賞給小花吧?”說完,伸出一隻手,目光在雪生的臉和他手中的雕花木盒間逡巡流連,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雪生轉頭,看向那在月色下宛若打上一層清輝的明麗的小臉,突然就在心裡感慨,這女子怎麼變臉就這麼快了。很多年以後雪生都會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的趙容宜,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只是趙容宜本身卻從來都不知道而已。
“既給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應由我扔掉。”說話間,伴隨着一道黯淡的弧線短暫劃過之後,那雕花木盒已然從高高的凝煙閣頂直直墜落,落入了眼下望不見底的黑暗中。雪生面色平靜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趙容宜,嘴角忽然露出一星淺笑,明明滅滅,彷彿並不存在。趙容宜本來面部表情變換太快,那沉浸在失落和氣憤中的目瞪口呆便轉瞬被這淺笑迷了去,只剩下一顆心砰砰砰直跳。可是,再定睛看了看,雪生並沒有絲毫笑容,果然方纔是自己眼花了罷,雪生這張木頭臉,怎麼可能會有笑容呢?趙容宜瞬間又耷拉了腦袋,將雪生方纔的行爲並着其餘不相干的一一數落着:“……若是二哥,便是不好吃也會哄我說做得好,你這大木頭,連好話也不會說,還直接扔了……還有啊,今日是過節,你也不知道換身新衣,總是青色青色,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修道士似的,你又不是真的跟‘老生薑’一樣穿道服出家,幹嘛非得穿這……”。趙容宜似乎說了很久,而雪生,一邊望着那輪圓月,一邊靜靜地聽着。直到她說得累了,自然便不說了。
那一晚,趙容宜沒有留在園子裡和姐妹們賞月玩樂,雪生也沒有隨同國師去宮中參加祭祀和盛宴。兩個人待在琅嬛臺梅花嶺的凝煙閣裡,一起賞月、說話。雖然似乎永遠都只有趙容宜一個人在說。很多年以後,當陳霈追問雪生到底喜歡趙容宜哪一點,雪生將笑着回想起多年以前某個中秋之夜在琅嬛臺凝煙閣的趙容宜,慨然嘆道,我也不知,也許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這麼樣一個人了。這麼一個話嘮子。趙容宜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在雪生心中的形象便是一個話嘮。北國的秋色經不住西風的摧殘,那下半夜的月色便也漸漸地寒涼了。趙容宜靠坐在欄杆上,看着雙手作枕靜靜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雪生,顧自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起自己的祖母如何慈眉善目,母親如何在庵堂裡不理世事,說起大哥整日和父侯一般嚴肅出入,二哥又怎般怎般紈絝不羈,姨娘們怎般耍小心眼瞎折騰,還有一園子的姐妹們整日悶在園子裡繡花作畫,云云。月光斜射入空閣,落了一地輝光,照在雪生恬靜的睡顏上,便比那畫中的人還要令人賞心悅目。空了的酒瓶和酒爵靜悄悄的躺在一旁,醉意微醺的趙四小姐,似乎沉醉在自己的回憶中,又似乎沉醉在雪生酒醉裡那一聲夢囈般低微的“容容”。不知何時,她輕嗅着空中迷醉的諄香,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雪生的手臂,喚道:雪生,雪生,你睡着了嗎?醒醒,雪生,這般躺着會着涼的,然而,任她如何呼喚,雪生也沒有醒來。她想,雪生飲了那麼多酒,應是睡熟了的。月光下趙容宜那張小臉,柔和中染了一絲酡紅,她俯身看着雪生的容顏,只覺得一顆心跳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彷彿隨時要破腔而出。只一下就好,就一下、一下,反正雪生也不會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慢慢俯下身,目光中的柔和如同要聚集成水滴,最後,那脣瓣,蝴蝶點水般,飛快地落下一吻又匆忙離去。便如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般,趙容宜失措地靠回欄杆,素手撫上**顫抖的紅脣,喃喃道:雪生,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接着,便是傻了般笑着。
雪生。
羽觴腹滿,一觴接一觴,隨着濁酒入口,那馥郁諄香漸漸模糊了視線,三分酵成往事,四分醉了相思,餘下的,成爲流觴宴一詠,流傳於世:
實爵少耳憑君意,坐花瓊宴飛羽觴。回頭有恨無人省,寂寞枯亭冷寒枝。
江陵竹過鞦韆影,中都夢沁冷雪生。清風朗月思玄度,錦瑟歌盡閒倚窗。
仰首又是一觴,滿滿下肚,也顧不得身旁全素素、嫀步和席中衆位賓客們,趙容宜揮手令擊了編鐘,竟顧自朗朗地笑了起來。那一日流觴盛會,終是被後世載入野史之中,無可考據,後來偶爾被人說起,除了感慨那一觴詠間的文辭雅集、詼諧情趣,便是兩場無疾而終的鬧劇。都說江陵全素素美豔不可方物,然,只有見過那一日的她,彷彿才知曉什麼是真正的美人哀愁。“回頭有恨無人省,寂寞枯亭冷寒枝。”這一句也漸漸地流傳開了,併成爲全素素這一生最後的詩作。多年以後,有人在蘇州見到全夫人時,將提起這一日聽風水榭的盛況,而那時候的全素素,只是淡然一笑,灑然離去,不置任何言語。
佳宴散盡,曉月初醒,人卻又醉了。
趙容宜撿了一處偏僻少人的酒肆,和着一街來往匆匆的索寞,獨自一人舉壺自飲。漏斷銅鑼聲響,點點滴滴擊碎了下半夜的酣夢,只是白日裡人來人往的街市,終是在夜深人靜後滅盡了亦曾明麗溫暖無限的點點燈火,一點點、一盞盞、一路路,慢慢地,彷彿亦曾被詩詠的輝煌月華、彷彿亦曾絢爛一時的節日煙花,了無。你若遠遠望見那畫中煙色裡的一襲青衫的瘦弱書生,你若遠遠聞見那蒼涼寂寥的街邊酒肆裡飄香的酒氣,你若遠遠感到了那滿是世外孤寂的呢喃裡舉足無措的無奈……便怎麼也不會聯想到白日裡那一場賓主皆宜的流觴宴罷。對,那是別人的盛宴,不是趙容宜的。“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寂寞、酒肆寒涼。”趙容宜且笑且飲,到最後,便徹底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了。
黑夜的盡頭,是比黑夜更加黑暗的夢魘。於黑暗中,一個披着杏色長袍連兜帽的女子正和兩個乞兒說着些什麼,繼而便提了六角提燈遠遠朝這邊走來。這女子正是臨水碧煙閣的嫀步。嫀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面露急色地尋視張看着,於那酒肆蕭瑟裡,終於望見了趙容宜。她長吐一口氣,朝趴在桌上酩酊大醉的趙容宜走去,一邊加快步子一邊埋怨道:小趙公子真不省事兒,白日裡喝了那樣多,現在又一個人跑這街邊來買醉,要不是素素姐會察言觀色央了我們尋來,這會子你便是醉死在這裡怕也是沒人知曉的,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