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密密匝匝地鋪滿了一天一地,在黃昏明明滅滅的光影下,極態鮮妍,宛若滿天地零零落落的星辰,嬌麗濃厚得竟連落日餘暉的橙彩都鎮住了。花架格子剪碎了天空的幕布,那濃豔欲滴的紫色便趁虛而入,從罅隙裡飄落,在半空中飛舞,落在美人額前,瞬息定格成比胭脂更加濃郁的額鈿。趙容宜站在花架後,忍不住傾身去嗅,似要將那一架子的馥郁幽香都吸進肺腑裡。然而,卻又突然頓住,且聽那罩天花架裡一串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彷彿兌了胭脂色、紫藤香般,一絲絲沁入心田。
蘇虞卿說,你既要去看全素素,便一定不可錯過四日後的“流觴宴”,那是真正的煙花豪宴。是以,蘇州一夜把酒言歡,換了兩日半的匆匆行程,趙容宜終於在盛宴之前趕到了江陵。既是豪宴,少不了宴前的佈置,何不趁閒去會會傳言中豔賽驚鴻的全素素呢?然而,聲名煊赫如之,又豈是凡夫俗子輕易想見便見了的?此刻,趙容宜藏在架子後,那紫色如珠玉的花朵,是最好的遮掩,遮住了公子一襲經年不變的青衫雲袖。
釵環搖晃連佩響,紫藤流幔步生花。
鈿頭飛蝶映雲鬢,閒來賭書笑傾茶。
花架裡的美人們因了花幕和夕陽暉光的遮掩,朦朧綽約,宛若仙姬,而她們這會子不知是說到了什麼,那歡聲笑語竟感染了趙容宜,硬生生定住了她的步伐。那時她突然興致勃勃地想着,我若是就這般闖入,不知她們會作何反應呢?全素素是否也和虞卿一般溫婉靜好呢?可是,一向瀟灑的趙小四,這時又猶豫了。這般靜好,真的便要打破麼?兀自沉醉其中,突然肩上捱了一掌,驚呼的同時,扭身望去,見一紅衣少女雙手叉腰立於跟前,橫眉豎眼,似笑非笑地瞪過來。
“咳咳,”趙容宜整了整長袖,恭恭敬敬地作揖笑道,“小生趙小四,敢問姑娘是——?”那紅衣女子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起趙容宜,偏偏一副冰肌玉骨、美豔容顏,此刻這赤焰般的上下打視卻讓人臂起疙瘩,渾身不自在起來。趙容宜見那女子不言不語,只一雙美目流光瀲灩,深藏玄機般墨黑澄亮,便挺了挺胸微微笑道:“在下途徑至此,無意打攪。姐姐請自便,小生這便告辭了。”言畢轉身便走。
“站住!”一聲嬌喝,輕靈悅耳,瞬息引來花架中的衆位仙姬隔了一片紫霧望來,細細議論起。趙容宜開溜不成,定定地站在原地,眉眼微笑間一陣心虛之色蔓延開,倒顯得有些孩子氣。那紅衣女子,繞到趙容宜面前,一陣風起紫藤如煙冉冉,紅裙裙袂飄飛如火焰般妖嬈嫵媚,晃了趙容宜的眼睛。許是見了這般拘謹的趙容宜,那女子吃吃地笑了起來,恰如萬千漣漪中紅蓮乍現一時的驚豔,於風情萬種中開出蔑視天地的豪爽來,教人無法將目光移開。這世上的美人,趙容宜見多了,如柳璩的嬌豔、蘇虞卿的溫婉,然,只有面前這一位,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媚而不妖、豔而不俗,於紅衣如火間脂凝新雪,於燦然一笑間豪爽畢現,毫無矯揉造作之勢,又添着些並不違和的矛盾來,讓人看清了卻參不透。那女子見趙容宜呆愣的神色,突然收了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眯眼問道:“你如何進來?”
那一眯眼的慵懶,恰似惺忪睡眼迷濛的妖狐,顯出惑人的妖媚來。趙容宜摸了摸鼻子,後退兩步,乃吸氣諂笑道:“小生方纔說過了啊——小生趙小四,一介書生,遠遊至此,途經貴寶地,誤見衆位仙女姐姐姿容,正待要避開,便被姐姐撞見了。”
“嚯,少跟老孃裝孫子,還賣弄文采!哼,你‘途經’也能‘經’到臨水碧煙閣的後院來?趙小四?趙四?老孃看你是‘找死’還差不多!”那紅衣女子雙手一叉,一步步逼近趙容宜,邪惡地大笑道,“小賊要不要如實招來呢,免得受皮肉之苦?”
趙容宜驚訝地看着面前這神色變換比變色龍還要突然的紅衣女子,一面腹誹她表裡不一,一面無奈地攤手答道:“你們守門的小廝說今日閉園,我就、就只好翻牆進來了。哎——別打、別打,仔細傷了您的纖纖玉手!”趙容宜踉蹌地後退着避開那揮來的粉拳,將將站穩便急道,“我自北國久聞江陵全素素的大名而來,因爲明着見不到,所以就偷偷進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大家都是斯文人,有話好說嘛。”
“久聞江陵全素素的大名?”那女子披頭散髮立於趙容宜前,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擰眉咕噥道,“嚯,原來我這麼有名了嗎?”烏髮披散、紅衣如火,刻意豔濃的妝容掩不住冰肌玉骨的清靈,那一刻的全素素,表情裡略微的苦惱之色分明有些天真無邪,讓趙容宜不由地又看呆了去。一向自詡走南闖北、閱人無數的趙容宜被這女子的鮮活和變換驚滯了,她想,這便是全素素了麼?片刻的怔愣、片刻的驚疑、片刻的慨嘆,化爲恭謹一笑,趙容宜復而細細地打量起這紅衣女子來。
兩人不語,而此時那隔了一片紫霧的仙姬們,便鬨鬧了過來,鶯鶯燕燕嬌啼,嗡嗡地繞過藤架,將兩人圍住。這時,趙容宜才苦惱地知覺:美人如花隔雲端,古詩妙在“隔”字上,若少了這一字,便毫無美感可言了。一時,東一個羅裳美人發問,西一個笑靨如花偎懷,個個都難纏得很,縱是趙容宜空有一番伶俐手腳,也全然無法應付,更何況第一次遇到這般場景,也真教人無奈。糾纏片刻,不知是誰“呀——”的一聲驚呼,因了太過突兀的原因,吸引了衆人的目光。那是個圓臉梨渦的黃裳女子,年歲尚小,眉目天真,面色古怪地站在趙容宜面前,一雙軟若無骨的小手還僵硬在半空中:“你、你、你……公子,你……”
衆人見這黃裳女子着實神色古怪,便也有人問道:“阿步,你怎麼了?”
那名喚阿步的女子,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古怪地望着神色凝肅的趙容宜,略帶憨傻地收了手捂嘴驚道:“你、你是女子?”
一語譁然,不僅是衆位將趙容宜圍住的女子,就連趙容宜自己也吃了一驚,皺眉看着面前的人,叱道:“話不可亂說,小生堂堂七尺男兒,怎會是女子!”言畢,不顧衆人呆愣,落荒似的向外走去。
“嚯,這就要走了?”話音未落,全素素已然擋在了趙容宜面前,露出一臉邪惡的笑容,容光煥發般。趙容宜受不了這般打量,頭疼不已地看着美人投懷送抱,推不開,又不好真的動拳腳,直想着自己行走江湖數年來也算是頂頂謹慎,沒想到竟也會落到這般田地,果如二哥所言,煙花之地去去亦可,只千萬不能讓那些煙花女子沾染了身,否則便是大禍。全素素雖是美豔無雙,只這美豔的迷霧撥開後,露出了張牙舞爪的邪惡本質,便是酒肉書生如趙小四也招架不住,任她肆意蹂躪開來:“嚯,果然是女子,就這小身板,雖纏了不知有幾層,仔細了還是摸得清,哈哈哈……”大笑未止,周圍又傳來一陣鬨笑,弄得趙容宜恨不能挖個洞鑽到地縫裡去。
“世家女子爲方便出行,扮成男兒亦未嘗不可,我縱是女子,你們又待如何?還不速速放開!”趙容宜眯眼笑着,面上雖溫和,言語間卻有些冷意。她定定地看着在衆女間笑得花枝招展的全素素,氣不打一處來,便只覺得世人將之與溫婉柔麗的虞卿相比,真真是謬誤至極。卻不想世人既將二女相提並論,並稱“江南二美”,終歸是有其緣由。很多年以後,當趙容宜坐在一樣漫天滿地的紫藤花架裡,看着兒女嬉戲,偶爾回想起這時在江陵與全素素的第一次見面,總是會忍不住大笑不已,心想,若是全素素果真與蘇虞卿一般溫婉動人,也許便不會有二美並稱之談了。那時候的趙容宜,看過了塞北的牧馬、西域的歌舞、中原的武術、嶺南的佛會還有海外的金髮碧眼,總算是安定了下來。只是,也許會記得全素素的潑辣多怪,卻不會記得自己在多年以前的那個下午,究竟是怎樣被全素素說服了換了女裝。
如同瑪瑙的銅鏡昏光,照了麗人的臉,倒映出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回憶來。趙容宜坐在鏡子前,看着鏡中的容顏,恍惚間有種不真實感。這是,趙容宜?她心情複雜地盯着那張臉,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嚯,原來小趙公子也是貌美如花啊。”鏡子裡的全素素,洗盡鉛華,褪去一襲紅紗,只著純白的裡衣,立於趙容宜身後,眉飛色舞,單手叉腰,一邊大口大口地啃着蘋果,一邊對着趙容宜的妝容評頭論足,形色上頗有地痞女流氓的天分,“這這額頭太寬,得用額飾遮住,還有眼睛,不該這麼畫,哎呀……”趙容宜靜靜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彷彿完全沒有聽見身後的指手畫腳。
“素素,你跟我說的,都是真的嗎?”趙容宜的眼神有些怪,籍着鏡子的作用,顯出些詭異來。
“嚯,老孃什麼時候騙過人!”全素素脫口而出。
“喂,全素素,請注意說話語氣!還有,我們似乎並不熟。”趙容宜轉過身,仰頭眯着眼看向她,“我說的是你指使你那一大幫姐姐妹妹們將我押解來這裡跟我說的一大推話。全大美人,說好了啊,我趙小四善惡分明,你要是敢騙我,嘿嘿……”趙容宜在江湖裡混跡多年,也算是有些功夫的,此時捏起拳頭裝腔作勢起來,頗有一股子狠勁兒。可是全素素在煙花地裡摸爬滾打十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本就聽聞過趙小四的俠骨柔腸,這時見她作勢,便渾然不在意。
“嚯,少跟老孃裝腔作勢!”伴隨着狠狠的咔擦聲,全素素一面咀嚼蘋果一面理所當然地叫道,“我說小趙公子啊,你得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打我下午在園子裡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個沒有什麼心思又熱血心腸的人。像你這種人,想要逼你就範很容易,我犯得着費這麼大力氣嗎我?我犯得着這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你嘮叨我的身世嗎我?再說了,就算你不相信我全素素看人的眼光,你也得相信你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是?‘酒肉書生’誒,這名頭總該不是白得來的吧?哎,老孃我也算半個**湖了,竟沒想到江湖上‘酒肉江湖俠士影,一青一白詩書行’的青衣書生,嚯,居然是個女人,哎哎哎,我的老天啊……”全素素若是沉默而立,那便是一等一的美人,但若是卸下僞裝喋喋不休起來,那舉手投足間便生生有一股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的爽朗來。然,有時候爽朗過了,就成了潑辣地痞。
趙容宜捂了耳朵,轉身無奈的望着鏡中的自己,心想,我並沒有告訴她“酒肉書生”這名號,而那句詩連我自己竟也未曾聽過,如此,便是又碰到一個知曉自己名聲的人罷,果真是自己名聲太大?不不不,煙花之地,自古以來便是消息最靈便之所,能夠知曉自己那點兒事也算是純屬巧合。趙容宜這輩子,走遍大江南北,朋友多,得罪的人亦不在少數,只是以前尚有冬歌襄助,今日獨自一人,總歸是要愈加小心謹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