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易變,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一方面是清鄉剿匪的嚴厲打擊;一方面是抄沒家產、遷走家屬的株連懲罰;一方面是懸賞花紅的誘惑;一方面是畏禍避災的出首、捆拿;一方面是自首投案的減罪赦免……
在多管齊下的措施推行下,清鄉終於改變了以往單純靠軍事的剿匪方式,形成了綜合治理的局面。
或畏武力之威,或懼家屬株連,或怕被出賣領賞,或憂手下反叛脫罪,或有改過自新之心……當清鄉在珠江三角洲和惠州取得極大成效,並繼續向外擴展範圍後,被出首捆拿的盜匪多了,投案自首請求寬大的盜匪多了,清鄉的工作更加順遂起來。
“榜樣,必須要有,哪怕是違心的,哪怕是編造的,也要樹立幾個。”陳文強也很不甘心,但還是無奈地作出了指示,“免了這傢伙的罪,再給他個官職,留在我身邊聽命。如果不是真心悔改,只要再犯錯,我會斷然處置。”
新任惠州清鄉委員段志鵬抿緊嘴脣,好半晌纔有些艱難地了頭,“大人說得有理,屬下雖有不甘,也知道這是着眼長遠的打算。日後若再有類似事情,也會照此辦理。”
清鄉以來,第一支主動投降的股匪,如何處置便事關重大。其實,若要剿滅,這幾十人的盜匪並不是太過困難。但陳文強看到的是盜匪的人心混亂,看到的是如此儘快地使廣東的治安得到根本性扭轉。所以,雖然他和段志鵬都很想把這支投降的股匪明正典刑,但還是按照已定的章程給了這夥盜匪寬大處理。
“還要再樹幾個棄暗投明、捆拿同夥、立功受賞的典型。”陳文強咧嘴笑了笑,說道:“這樣一來,那些盜匪。特別匪首,怕是要睡覺都得睜着一隻眼了。”
背叛,是地球人的一種行爲。是一種極壞、極賤、極卑鄙、極下流、極可恥、極無情、極殘酷、極可怕的行爲。
需要說明的是:背叛,絕不等於叛變。背叛是背叛,叛變是叛變。叛變在明中進行,背叛在暗中進行。叛變可以光明正大。背叛必然黑暗陰森。問題不在那個“叛”字,是在於那個“背”字。
人人有權和任何人由合而分,而由一致而對立,這種過程是叛。但如果叛的一方,在進行這一切的時候,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叛的一方,還竭力在瞞騙欺哄被叛的一方,那就是背叛。
或許人人有背叛的天性。心中都有背叛的信念,只看什麼時候發作!背叛一個假的自我,得回真正的自我;在許多原來桎棝自己的網中,把自己釋放了出來……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便可以導致看法上巨大的差異。
而陳文強看穿的是人性,趨利避害、反覆無常、自私自利、貪生怕死……人的心思也是隨着時間和環境所變化的,很難保持始終如一的思想。
俗話說:“當一天匪,怕一輩子兵。”對此。草莽土匪們皆引爲心病,他們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命運。如何結局。通常說來,不外乎“降、隱、死”三條路。
如果官兵勢大,多數土匪是願意投降的,匪首當個官,匪徒當個兵,不愁吃喝。不怕官捕,又何樂而不爲?當時有這樣的說法,“殺人放火受招安”。
死呢,對於土匪來說當然很簡單,但誰也不想。至於隱姓埋名。擔驚受怕地了其一生,當然也不算什麼最好的選擇。
“人心難測,爲利而忘恩負義,或是背叛出賣,對於盜匪來說,應該是足以忌憚的內部之亂。”段志鵬對陳文強的話表示贊同,“只要他們投降,那就是沒牙的老虎,只要嚴加監管,想再張牙舞爪,怕是極難了。”
“沒錯。”陳文強很讚賞地了頭,“關鍵還是要看善後,要想長治久安,便要長抓不懈。雖然要徹底剷除盜匪滋生的土壤,比如貧困、動亂、官府、苛捐雜稅等等,會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但盜匪這個毒瘤不除,或者說不把匪勢壓制下去,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就是空談。”
“大人所言極是。”段志鵬想了想,說道:“大人身爲勸業道,必欲要發展工商,社會治安確實是基礎所在。”
“我要招商引資,主要是僑資。”陳文強輕輕拍了拍桌上的地圖,說道:“廣東華僑多出潮、惠,所以這兩個地方我是必須要親自前往的。現在惠州治安稍見起色,清鄉剿匪的工作便要交給你們繼續去辦了。”
“大人放心,屬下定盡心竭力,絕不辜負大人。”段志鵬躬身拱手。
“嗯,對你們,我是放心的。”陳文強沉吟了一下,說道:“陳兆棠雖是通過剿匪而升遷,但惠州的清鄉不必再用他。至於民政,咱們也不干涉。這樣,應該能相安無事了。”
“是,屬下盡力不與陳守發生衝突。”
“審訊要認真細緻,殺人要謹慎三思。”陳文強叮囑道:“人死不能復生,切記切記。”
“屬下明白。”段志鵬頓了一下,又說道:“凡有疑,或不能確實其罪者,屬下先行關押,絕不草率行刑。”
“剛柔並濟。”陳文強伸出一根手指,了段志鵬,笑道:“從廣州周邊數縣,再到惠州,我相信你已經歷練成熟。別的就不多說了,我明日便啓程趕往潮州,你在這裡好好幹吧!”
“是,大人。”段志鵬躬身一禮,“屬下恭祝大人一路順風。”
隨着形勢的變化,復興會的革命方略已經發生了改變,但這是內部極少數人員才知道的秘密。
雄踞滇、桂,自力更生、以戰養戰;不戰而取廣東,發展經濟、拓展財源,以爲革命總攻之穩固後勤。
也就是說。革命將以明、暗兩條線平行發展。明的便是滇、桂,一邊作戰,一邊擴充,一邊培養軍事、政務幹部,一邊拓展地盤,使革命大旗立而不倒。號召並鼓舞起更多的革命者;暗的則有多處,地方有瓊州、廣東、湘、鄂、上海,武力則包括商團、民團、警察、新軍,都是革命大發動時的棋子。
沒有穩定的後勤基地,沒有穩定的財源供給,就算以革命的名義號召起十萬、數十萬推翻清廷的軍隊,但又如何能使這些軍隊糧餉無缺,維持長久呢?
民亂起於飢寒,兵亂起於糧餉。既然不能奢望革命軍隊中都是爲了崇高的目標。吃苦受累毫不在乎,缺糧少餉也不改初衷的革命志士,那就需要預先籌謀,做好準備。
要知道,亂兵猛於盜匪。歷史上民國初期的匪盜大盛,便是革命時蜂起的民軍無法安置,草草發放路費遣散,以致社會治安大壞。遺害持續數十年之久。
陳文強可能不知道具體的歷史,但他的思維方式。他的親身經歷,都使他不會去倚重類似江湖會黨這樣的武裝力量。
反清,反官府。沒錯,這夥人與革命者或許有着共同,但目的和手段卻迥然不同。你能指望打家劫舍、爲非作歹的綠林草莽有着爲國爲民的理想,有着建立公平、公正社會秩序的良好願望嗎?
所以。陳文強雖然也算是幫派中人,但卻因此而對幫派瞭解得更深。在廣東的清鄉中,他對會黨也是毫不留情。摧毀堂口,抓捕首腦,解散幫衆。有罪者嚴懲不貸。由於會黨與盜匪的聯繫,陳文強因此也獲得了很多線索,緝拿了不少有名匪盜。
只不過誰也不會想到,陳文強帶着一百多武裝警察來到潮州後的第三天,便秘密接見了黃岡的三合會首領陳涌波,陪同陳涌波趕來拜見陳文強的赫然是發動黃岡起義失敗後奉命潛逃良久的許雪秋。
“陳大人威名遠揚,甫至潮州,四方震動,會黨皆驚懼,著名盜匪亦惶惶逃竄。”陳涌波雖然有許雪秋的再三保證,陳文強也未疾顏厲色,但依舊很是不安,偷偷瞅了陳文強一眼,繼續說道:“不知陳大人是否依然對會黨不留情面,嚴厲打擊?”
“如果沒有些變通,本官也不會召你來見了。”陳文強伸手示意陳涌波坐下,垂下眼瞼思索了片刻,緩緩說道:“會黨雖不全是盜匪,然盜匪卻多出於會黨,這一你不會否認吧?”
陳涌波猶豫了一下,說道:“會黨招人只求多而廣,良莠不齊確是事實。除了盜匪,會黨中作奸犯科者也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麼?”陳文強微抿嘴角,似笑非笑,“你是想說本官的手段過於酷烈,對會黨的打擊過於嚴苛了。”
陳涌波張了張嘴,低頭不語,無疑是默認了。
“呼羣聚嘯,滋事擾亂,欺壓良善,甚至於殺人越貨,會黨與會匪何其接近?”陳文強說話的口氣是淡淡的,但在陳涌波聽來卻有些冰冷,“你說會黨會員衆多,良莠不齊,難免差池,那可有改變之法?取之有道,行之有義。現在還有多少會黨中人記得這個宗旨,並且牢守不破?”
陳涌波擡頭看了陳文強一眼,又低下頭,囁嚅着說道:“若要改進,卻需要時間。不知陳大人可否寬限?”
“需要多長時間?”陳文強搖了搖頭,說道:“恐怕你也說不準,也沒有具體辦法,更沒有那個信心。”
許雪秋看陳涌波低頭無語,便開口說道:“大人想必已有籌劃,便給陳兄弟指一條明路。這會黨雖有種種問題,但也有其存在的根源,倉促解散,恐也有些操切了。”
幫會的存在,並非因爲“反清”的使命,而是有着更爲深刻的社會根源。從成員組成上看,會黨參加者多數爲在外謀生的底層民衆,有的爲人傭工耕作,有的是經營小本生意,還有遊鄉的小手工業者、江湖醫生或無業遊民等。
這些人結拜入幫的目的在於希望遇事有人幫助,“免受別人欺辱”,正是因爲幫會滿足了這類長期漂泊在外、艱難謀生的窮苦人的需求,因而,清朝中晚期它得以在基層羣衆中廣泛傳播。
究其根源,人口的惡性膨脹和土地兼併的加劇,排擠出大批無地可耕的遊民,始終都是清朝政府一直無法根治的,也是導致秘密會黨興起的最初源頭。而外洋侵入以來,這種局面更是雪上加霜。“往昔一鄉一集,遊惰無業者不過數人,今則數百之聚,遊惰即至數十”,他們迫於生計,集結流入會黨。
所以,幫會遊離於秩序之外,會員以兄弟相交,以江湖義氣爲重,大都是生存上的逼迫,而較少政治上的自覺。
陳文強沉思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本官其實亦是幫會中人,這你們可能也知道一二。但興義堂經過這幾年改造,已今非昔比,行將成爲社團組織。其中,旅滬華人公會,便是行之有效的改造之法。在公會中,教育會員、職業培訓,興辦社會生計事業以安置無業的會黨成員,滌其舊染,重煥新顏。”
“無業易滋事,有業則可安家安心。”許雪秋在旁附和道:“守法、安分者轉入公會,遇有不平,自有公會出頭解決;作奸犯科者予以剔除,自有官府處置,不污公會名聲。陳大人既稱善法,那必定在上海已有效果。陳兄,你看如何?”
陳涌波似懂非懂,擡頭看看許雪秋,又看看陳文強,訕訕一笑,說道:“這個,我不太明白。”
“不懂沒關係,會有人給你慢慢講解,並且幫助你。”陳文強微微一笑,說道:“你呢,將是旅粵華人公會潮州分會的會長,既爲兄弟們謀一出路,又沒有了官府的打擊,可謂是好事一樁。”
“是啊,這確實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許雪秋在旁勸說道:“陳大哥若是還拿不定主意,不妨再聽人仔細講解一下這個公會的章程,然後再作決定。”
“那,那好吧!”陳涌波起身向着陳文強躬身一揖,“不管成不成,草民先在這裡謝過陳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