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有些暖了,這年冬天的雪終於不再下了。白天,太陽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土很鬆軟,散發出一種沉睡醒來後的清新氣息。母親把自己蜷在一把舊藤椅上,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出神。
鳥在樹上也出神。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她似乎什麼都沒看,只是讓陽光照着她。
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身邊,也像她一樣把手指甲放到嘴裡,她馬上就說,林雪,不許咬手指甲。我說,你不也在咬嗎?她把自己的手伸開來看了看,說,是嗎?
她很迷惑,似乎並沒意識到她在咬自己的手指甲。我笑了起來。她也笑了。笑完之後她又重新憂鬱起來,問,林雪,王小雅最近在幹什麼?我說,不知道,廣播唄。
張惠跟王小雅很長時間沒在一起了,她們的藝術團只火過那麼一陣子就解散了。聽說各生產隊裡的知青點現在都很亂,人們沒有多少心思去搞什麼藝術團了。母親說,林雪,你知道嗎,請願團都到北京了。
我說,什麼請願團?哪的?
母親說,雲南。他們從景洪出發,步行兩個月,終於到了北京。你知道他們的口號是什麼呢?
我說,不知道。
他們的口號是,插隊插隊,越插越對,插場插場,越插越長,改變現狀,只有上訪。
我問,上訪是什麼意思?
張惠說,林雪,你不懂的。這是一場美麗而殘酷的錯誤。
母親又自言自語地說,王小雅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明明母親很想跟王小雅談論一下這件事情,卻在一把舊藤椅上蜷着,費勁地跟一個七歲的孩子說。看得出來,她很想用一些簡捷的語言,把她想說的事情跟我說明白,但我還是不太明白。
母親那時候變得有些懶了,她哪裡也不願意去,甚至連白橋也不大去了。除了上班,她就蜷在院子裡,跟樹上的幾隻鳥爲伍。
而且,她也不太在我屋子裡睡了。只有父親不在家的時候,白天,她會偶爾到我屋子裡睡會兒午覺。她去的時候,總要先關在我房間裡洗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然後躺到我的被窩裡,香甜地睡上一覺。我猜她在他們的房間裡睡得不太好,林寶山身上總有一股味道,而張惠是很愛乾淨的,她聞到那樣的氣味,肯定睡不好覺。
後來,張惠就從醫院裡拿來一些消毒水,給自己的衣服消毒,尤其是內褲。她用在清潔方面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多了。消毒水總是很快把她的粉色內褲漂成白色。
除了用消毒水消毒,大多數時間,母親就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她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把舊藤椅,她把它擦得很乾淨,半天半天地坐在舊藤椅裡。她說,陽光裡的紫外線可以殺毒。
你身上有毒嗎?我問。
她說,我身上佈滿細菌。黴菌。我得殺死它們,否則,我整個人就爛了。
我覺得母親說得有些危言聳聽,她好好的,身上怎麼會有細菌呢?她照樣脣紅齒白,皮膚晶瑩,還總是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香香的,若有若無的。
母親說,林雪,你還不懂。我有時能感覺到細菌在啃我的每一寸身體,它們還發出可惡的笑聲。
我想,總是坐在院子裡消毒的人應該是父親林寶山,而不應該是張惠。林寶山現在總是跟他的那件破棉衣形影不離,我不清楚他有多久沒洗澡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棉衣袖口和領口都黑得要流油。
就連楊雪都聞到了那股味道,有一天她對他說,叔叔,你該洗澡了吧?林寶山蹲下來問她,是張惠教你的吧?楊雪說,沒人教我,你就是該洗澡了。
林寶山站起來,用巴掌撫了撫胸,說,我不洗。我要是洗澡,就得脫下衣服,我身上有寶貝,我得藏好了,不能脫衣服。
楊雪問我,你爸爸身上有什麼寶貝?
我無法回答。難道我要說,他棉衣裡掖着張惠和小賈叔叔的內褲?即便我和楊雪關係交好,也覺得難以啓齒。
楊雪在擺弄一個鉛筆盒,很漂亮,天藍色的,上面畫着一個古裝美女。古裝美女飄在空中,手提一個花籃,很多美麗繽紛的花朵從花籃裡揚揚灑灑地落下來。我看着鉛筆盒右下角念道:天女散花。
楊雪崇拜地看了看我,說,我一個字都不認識,你真聰明。我說,我媽說,讓我將來當一名作家,你知道作家是幹什麼的嗎?楊雪說,不知道,我說,就是寫小說的。楊雪說,你真行,我可當不了作家。我說,你不是將來要當廣播員嗎?楊雪說,對。
我看着楊雪手裡那個漂亮的鉛筆盒,說,我們該上學了。楊雪說,是啊。
我們突然地憂鬱起來。上學就意味着我們要開始長大了。
王小雅回來了,她很疲倦,但看到我還是很高興。她拉着我的手說,林雪,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我說,小雅阿姨,我媽媽說,他們罷工了,請願團還到了北京。你知道這事嗎?
王小雅說,知道,你媽媽有什麼看法嗎?
我說,我媽媽說,這是一場美麗而殘酷的錯誤。
王小雅說,林雪,這樣的話可不能出去跟別人亂說啊。
我說,好。
王小雅在家裡轉起了圈,拿拿這個拿拿那個,就是不知道幹什麼好。最後王小雅說,林雪,我明天想到縣城去,一早就坐車走,看看縣城那邊情況怎麼樣。
我覺得我很聰明,母親雖然沒有讓我來問王小雅她是否知道請願團到了北京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母親是想讓我來問王小雅的。我飛快地跑回家。母親還在舊藤椅上坐着,此時太陽早已經落下去了。
我跑過去說,小雅阿姨明天一早要到縣城去,看看縣城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我剛說完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我忘了看看林寶山是否在家了。而林寶山恰恰在家,他從炕下面的地窖裡鑽出來,手裡拿着一籃子地瓜。他顯然聽到了我的話。我憂心忡忡地看了看張惠,張惠咬着下嘴脣,不說話。
林寶山重重地咳嗽一聲,把地瓜倒在盆裡,從水缸裡舀了水,開始洗地瓜。今天晚上又得吃煮地瓜了。我不喜歡吃地瓜,張惠也不喜歡吃,每次吃完地瓜,她都顯得很難受,有一次還在飯桌上嘔吐了出來。但是,我們必須吃地瓜,尤其是在冬天。
第二天,張惠沒有去成縣城。林寶山一直跟着她,她在藥房上班,他就在藥房附近轉悠,穿着那件骯髒的破棉衣。他打掃一會兒走廊和廁所,就拎着拖把或者笤帚跑出來看看張惠是不是還老老實實在藥房上班。
我知道張惠很想去縣城。但很顯然她不能去縣城。她找了個機會偷偷跟我說,林寶山是不會讓我去縣城的,你去看看王小雅坐上車了沒有。
我撒腿向汽車站跑。我跑到汽車站的時候,看到王小雅還沒走,她站在那裡東張西望。我跑過去,說,我媽媽去不成縣城了,爸爸不讓她去。
王小雅有些失望,但她還是很堅定地一個人坐上了車。
多年後我在煙臺昌厚裡我家的祖屋裡翻看母親的筆記本,又查閱了部分資料,得知母親關注的那件事情,是著名的“勝利大逃亡”,一九七八年從雲南開始的。隨後,知青罷工和請願之風迅速在全國各地興起。一九七九年春天,雲南的請願團到達北京,全國的知青都積極響應。母親再次開始了她新一輪的希望。
但是,所有的事情又明明跟母親是無關的。她曾試圖離婚,失敗了,現在,父親懷裡還揣着兩條內褲,她更是失去了一切希望。
據母親筆記本里最後一篇日記所講,她此生最無法釋懷的一件事情就是跟林寶山的結合。她和王小雅在同一個晚上跟林寶山和楊根茂發生了關係,而要命的是,她們也不知道關係是如何發生的,當時他們經常一起勞動一起玩,有個晚上,林寶山和楊根茂一起殺了一隻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老母雞,他們四人喝了很多當地老白乾,都很豪壯地喝醉了。她們在爛醉如泥的情況下有了我和楊雪。很幸運的是,我們很健康。
母親沒去成縣城,她坐臥不安地等王小雅回來。王小雅卻再一次失了蹤。
鎮政府大院上空三天沒有聽到王小雅嘹亮的廣播聲,由於有第一次的失蹤作爲基礎,這次鎮政府表現出了一種曖昧的平靜。他們感到棘手的事情就是,沒有人替代王小雅去廣播室廣播了。那年月的通知總是很多的,而且,他們聽慣了城裡話,要是廣播裡冒出一句槐花洲方言,全鎮的人都會覺得不習慣。
後來,他們來找張惠,讓她代替王小雅去廣播幾天,但是張惠冷漠地拒絕了。他們去我家的時候,母親在院子裡曬太陽,她咬着自己的指甲,看也不看他們,說,我不會廣播。你們不是覺得王小雅廣播得好嗎,那就找她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