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的非正常生活給林寶山留下了可怕的後遺症,他無法像正常人那樣夜裡睡覺白天工作。他白天總想睡覺,而夜裡他精神亢奮,無法進入睡眠。
他在竈屋裡惠、惠地叫過幾回,張惠根本就不理睬他了。他叫得那麼小心,像生怕嚇跑了停在嘴脣上的一隻蚊子。他這樣叫過幾回之後,就徹底明白張惠再也不會理他了。
我的父親迅速地委頓下去,他重新頻繁地犯起癲癇症。
他叫母親,而母親不理他,之後他就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叫。我能聽到他一個人翻來覆去,用自己的拳頭,或者腳,或者頭咚咚地擂牆。他說我想,我受不了。之後他就不再擂牆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氣,有節奏地呼嘯。
母親呸呸地向地上吐兩聲,說,噁心。
林寶山犯癲癇症的那晚,張惠正坐在桌前往小本子上寫東西,她爲了避免聽到林寶山的呼嘯,就搬出一牀被子,用剪刀挑開一段線頭,從裡面拽出兩團棉花,塞進耳朵裡。後來,我就聽到了林寶山的呼嘯,長久以來,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呼嘯,他呼嘯的節奏,時間,他會在什麼時候頹然地安靜下來。但是那晚節奏打亂了,他的呼嘯還沒有高亢起來,就沒什麼聲響了。老鼠在地上蹲着,我在炕上趴着,無奈地期待着他重新叫起來,然後重新安靜。那樣我們才能把心放回肚子裡,安心地睡覺。
可我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房間裡死一般靜。我說,爸爸不知道怎麼了。但是張惠聽不到我說話。於是我下了炕朝外屋走。張惠可能以爲我要出去解手,她看了看我,又把精神集中回小本子上。我走到林寶山的房間,拉開燈,看到林寶山光着下身躺在炕上,他上身還穿着那件鼓鼓的汗衫,腰上還扎着破褲帶,只光着下身。
我第一次看見男人的——他仰面躺着,無聲無息,嘴角流着一攤白色的泡沫,小腹下面立着一根巨大的東西,旁邊是一片黑森森的景象。
我嚇呆了。林寶山在我的眼裡是一個怪物,而不是一個人。男人是醜陋的,從那時起,它根深蒂固地盤踞着我的思想長達多年。
我的父親林寶山被送進醫院。給他穿衣服的時候,母親遇到了一個難題:他下身那根巨大的東西一直立着。後來,她胡亂弄了條破牀單,裹住他,讓他們把他弄到了醫院。
林寶山的癲癇症狀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他的另一個問題並沒有消失,並且成了一個新問題——他的下身一直無法恢復正常。他回到家之後就不再出門了,躺在牀上呻吟,央求母親,惠,惠,你幫幫我吧,這可怎麼辦啊。
母親說,滾!你以後斷了這個念頭!
我對母親說,你就幫幫他吧!
張惠頓了頓,有些不知道怎麼說的樣子。但我能看得出來,她是很想跟我說的。從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把我當成朋友,她從來也不像別人那樣煞費心思地騙我,說我是從地裡刨出來的,土坷拉里揀回來的等等。她告訴我說,你是我生出來的,我身上的一個卵子跟林寶山身上的一個精子結合,然後在我子宮裡,就是這裡——她指指自己的肚子——慢慢長大,最後,通過我身體的一個通道——她再指指自己的下面——生出來。
她很努力地思考了一會纔跟我說,男人的器官平時不是那樣子的,只有他們想跟女人親熱的時候,它纔會變成那樣,因爲它會充血。這是生理問題,你需要長大之後才能懂。
父親很可憐地過着羞於出門的日子。母親不肯幫他解決問題,她讓他自己解決。她說,你又不是不會。後來,林寶山無奈,就自己解決起來。他關着門。但是一會兒之後他又推開門,說,不行。他疲憊極了,說,我胳膊都酸了。張惠說,那就沒辦法了,你讓它自己慢慢好吧,這是你的報應,你不就是天天想着這個事嗎,現在它天天這樣了,不是正合你意嗎。
林寶山再一次把那把他不知從哪弄來的手術刀派上了用場,有一天夜裡我聽到他啊地慘叫了一聲,我跟張惠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跑過去一看,炕上流了很多血,他雙手捂着他那根一直立着的巨大的東西。
他沒死,只是性器受傷。醫生說,他以後不能過性生活了。他辯解道,我只是想劃一道小口,放放裡面的血。
現在,林寶山一無所有,他對我表現出巨大的熱情,多次討好我,試圖讓我跟他說說話。每逢這種時候,我都非常悲傷。我無法告訴他,只要一面對他,我就說不出話來。
有一次,他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叫我,小雪,小雪,跟我說說話。可我就是無法說話。我哭了,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去,跌在他仰着的臉上。他的臉骯髒和衰老得讓人生厭。
不久林寶山的傷口就痊癒了,他成爲整個鎮子取笑的對象,人們只要一看到他,包括那些婦女,都往他襠下看兩眼。男人們說,寶山,下半輩子要斷糧嘍,女人們則說,寶山,這下知道了吧,城裡女人是禍水。
林寶山不以爲然,對那些男人說,斷糧我也賺了。對那些女人就說,你們想當禍水,還當不上呢。
女人們就呸呸吐他兩口,說,真是不值得可憐。
張惠好多天都覺得在鎮上擡不起頭,她請假在家呆了幾天,但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幾天以後她不得不回到醫院上班。她在藥房裡用大口罩把臉捂住,只露出兩隻眼,來人拿藥,她也不擡眼。但這仍免不了周圍那些眼光給她帶來的壓力,有些婦女很放肆地從頭到腳打量她,特別是她的胸和下面,試圖從中發現她跟她們到底有什麼不同。但她們什麼也發現不了,因爲張惠從來不到鎮上的一家浴池洗澡。她有潔癖,還有,她根本不屑跟那些婦女赤身混在一起。
那段時間,是張惠一生當中最不堪的日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小賈叔叔已經離開了,否則,我不敢肯定張惠會不會精神分裂。實際上,她已經有輕微的精神分裂徵兆了。小賈叔叔離開之後,劉班長住進了爺爺的廂房,張惠開始頻繁地往劉班長那裡跑。劉班長很忙,他很少在屋子裡呆着,但是母親樂此不疲,她甚至多次在煮了地瓜和芋頭之後,端着一個盤子,走過白橋,去爺爺家送給劉班長吃。劉班長婉拒,說,部隊有規定,不能拿羣衆一針一線。母親就把盤子從門檻底下的門洞裡塞進去,但是第二天,劉班長就把盤子送到了爺爺家。
母親鍥而不捨,有一次我坐在後窗外面的土坎上,目睹她跟劉班長像拉鋸一樣地推拉那個盤子,她把它從門洞裡塞進去,劉班長就把它從裡面推出來,她再塞進去,他再推出來,如此往復了好幾次。
我覺得張惠已經有些不正常了,儘管她還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做飯吃飯,睡覺寫日記。
天漸漸冷了,坐在後窗土坎上的時候,能感到屁股底下颼颼地冒着寒冷的地氣。母親不知道這個秘密的所在,我也不打算告訴她。它是我一個人的領地。我坐在那裡想小賈叔叔圍着磨盤吹口琴、看書的往事,還有,他通過窗戶塞給我他的口琴,對我說,林雪,你是最美的孩子,將來,也會是一個最美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對此我很迷惑。因爲,夏天早已經過去了,我臉上的疤痕並沒消退。我還能做一個美麗的女孩嗎?好像已經不能了。
現在我上學了,有一次我聽到我們的美術老師跟數學老師一起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說,真可惜,要沒那道疤,林雪會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女孩子,現在,看看,這麼美麗的一張臉,竟然毀容了。
我不懂毀容是什麼意思,總之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了。我站在校園裡,用手摸着那道凸起的疤痕,難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