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中的時間過得很慢, 也過得很快,一晃眼兩三個小時隨着時鐘的指針一圈一圈流逝。凜冽寒風放緩了它的腳步,看起來直聳入雲的高樓大廈依舊封閉門窗, 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 將裡面的所有東西都鎖得嚴嚴實實。
姚若鄰從這籠子裡出來的時候, 面容略帶疲倦, 手邊攙着一個頭發花白, 拄着柺棍的老爺子;湊近一些看,老爺子另一邊還被一個身材高挑,眉眼與其相似的年輕女人扶着。兩個少的夾着一個老的, 低了頭曼聲細語說着話,畏懼又不失親暱。
秦少游站在不遠處等得渾身冷冰冰的, 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堂姐未語先笑, 附在老爺子耳邊輕輕的說:“這位就是小堂弟的對象, 家裡人都是知識分子,書香門第。我跟他接觸過一陣子, 脾氣挺好,手腳也勤快。”
老爺子腿腳不便,但精神矍鑠,眼眶周圍皺紋密佈,瞳孔卻黑白分明, 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嚴:“秦少游。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寫鵲橋仙的那位。我沒老糊塗, 沒記錯吧?”俏皮話一說, 頓時顯得和藹了不少。
他孫子, 姚若鄰,當初第一次跟秦少游出去玩, 也拿這句詞,這個詩人打趣過他。秦少游從善如流的微微笑道:“爺爺記性真好。”
老爺子回以一笑,遲緩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臉上像樹皮似的佈滿千溝萬壑:“你與若鄰偷偷摸摸的進行地下活動,迄今爲止,統共有多少天?”
這問題頓時難住了秦少游,他不知該從遊戲裡認識算起,還是喝醉酒那次旖旎的深夜算起。心裡琢磨了片刻,數了數遊戲裡開始的天數,故意把他們的關係說得穩定持久一些:“三百八十多天,快四百天了。”
“哦,一年出頭。”老爺子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這麼大的事瞞了我們一家人一年出頭,你小子不簡單啊……”後頭一句並非在誇獎他。
秦少游神色尷尬,既不好否認,又不能承認,怎麼表態會都討人嫌。只能愧疚地把頭低下一點,像個搗了蛋還不覺得自己有錯的小孩,心想你們平時也沒關注過姚若鄰私生活如何,真有心要瞞,將你們矇在鼓裡十年八年,你們還不一定察覺得到呢。
正腹誹着,姚若鄰就心直口快的說道:“我不覺得這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我們也沒打算瞞過任何人。爺爺,您是開拓者,親手創立了整個姚氏,心思難道不應該比尋常人更大膽,更敢於打破陳規嗎?我身上流着您的血,在感情方面沒有向世俗妥協,也算得上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
老爺子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唉聲嘆氣:“爺爺老了,比不上年輕的時候思想開明,百無禁忌。我早就和你爸一樣,變成了守業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折騰不起,更別提打破什麼陳規。壁虎斷尾是我教給你爸的,我的立場還是那句話,你自己選擇的路,前面是萬丈深淵也好,是一馬平川也罷,都由你自己承擔。爺爺沒有精力在深淵旁拉你一把。”
姚若鄰心念堅定道:“我不需要誰拉我,摔得粉身碎骨是我咎由自取,我自己受着。”
老爺子似乎就等着他這決心,一言不發地笑了笑,令人揣度不出具體情緒,拄着柺棍讓姚若鄰的堂姐攙扶着,穿過風口坐進了加長的林肯車裡。
秦少游在外面站久了也覺得身上愈來愈冰冷了,兩手攏在脣邊呵了一口熱氣,見姚若鄰的堂姐單獨把老爺子送走,留在原地沒上車,似乎是要折返回頭的樣子,遮住口型小聲詢問姚若鄰:“董事會開得怎麼樣?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被家裡人刁難指責了?”
姚若鄰捉了他的手,猶如往常一樣塞進猶帶暖氣餘溫的外套口袋裡捂熱,眼角彎了彎,呈現出一個極其溫柔的弧度:“有驚無險。”
秦少游愣了一愣,轉動了很久腦子才反應過來似的,欣喜道:“你媽看破紅塵,善心大發,不想再聯合你家掌權的那些人把你掃地出門了?”
“大白天就做夢,我媽還沒悟到五蘊皆空的境界呢。”姚若鄰朝不遠處那抹細瘦的背影揚了揚俏尖的下巴,年逾三十的女人褪去了小女生那股青春活潑勁,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沉澱下來的風韻與成熟,在刺骨寒風中也要站得筆挺的獨立堅韌。
他說:“我三堂姐第一個投了反對票,不認同打理一間公司還得看看領導者的兒女私情是否合大衆的意。身居高位的人誰沒有點秘密,沒有點特殊癖好?嚴格追究起來,姚氏內部估計得大換血了。”
秦少游大爲贊同:“這話說得在理。我以前那老闆特喜歡吃野味,偷獵的都敢買,照這樣說他就是個冷血嘴饞的變態,沒資格坐現在的位子。”
姚若鄰憋着笑嗔了他一眼:“你前老闆招你惹你了?開口就罵人變態。”目光又轉向他姐姐,大冬天還穿着剛到膝蓋的裙子,外面就套了一件羊毛大衣,沒扣扣子,身材曲線一展無餘,玲瓏有致,高挑奪目。就是瞧着有點冷。
“這回欠了我堂姐一個還不起的人情了。”
秦少游大大咧咧的牽着他,說:“我覺得她單純的把你當血濃於水的弟弟在幫,就沒想過要你還人情。”兩人一塊兒走到三堂姐身邊,陪着她吹西北風,望着對面街道的一家麪館,閉門歇業了,還不忘趁放假請個小年輕來畫牆繪。
姚若鄰堂姐的男朋友曾經就是個街頭藝術家,看到這一幕難免有些觸動,喃喃自語,又或者是向他們傾訴:“我和安德魯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過雪的冬天邂逅彼此的。我揹着單反相機出來拍雪花,他躲在公園的長椅後面,拿着一本捲了頁腳的速寫本,一支削得很短的炭筆,偷偷畫我。作品快完成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嚇了一跳,誤以爲他是不懷好意的流浪漢,瞄準了我的包,打算搶劫裡面的現金。”
這段浪漫又充滿心酸苦楚的愛情故事,秦少游聽姚若鄰講過一次,但不如當事人描述的動人。他專心聆聽着,注意到對面那個小夥子畫的牆繪也是一個女人,只不過形象設計得太誇張,幾乎成了抽象畫。
“我們在一起後,他每天都會畫一張不同的我,記錄我爲他做的點滴小事。他說他將來的畫集一定要出版這些畫,讓所有人都羨慕他,嫉妒他身邊有我這麼好的妻子。”她耽溺在回憶裡,眼眶不知何時溼潤了,睫毛上結了一層雪白的霜,“我陪着他通宵達旦的找靈感,傾盡所有幫他辦畫展,捧他出人頭地。安德魯很有天賦,也很有才華,沒過幾年就聲名鵲起,如願以償的成爲了人們口中的天才藝術家。”
“就因爲如此,我跟他沒有走到最後。”她拂去臉上、眼睫上落的細小冰花,看了秦少游一眼,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他越來越出名,欣賞他,能與他產生共鳴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可選擇的範圍自然也越來越大……何必吊死在我這棵已經畫厭了的樹上?所以他毫不留情的把我甩了,換了一個更漂亮,更富有,對他更有幫助的女人。”
姚若鄰和秦少游異口同聲地唾棄了一句:“人渣。”
三堂姐自嘲似的笑了笑,滿臉苦澀隨着冰花被拂去了幾分:“小堂弟,你恨過我一回國就鳩佔鵲巢,搶了你的職位嗎?”
姚若鄰和這位堂姐最開始還真因爲這事幹得不地道,結過一些樑子。不過沒被頂替下來,他也不會被調到高新區,做了秦少游的老闆,發展後面的許多事情。他想了想,莞爾答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三堂姐瞭然地舒出一口氣:“今天幫你一回,就當做之前的補償。姐姐的故事結局不夠好,但姐姐希望你的故事能有個圓滿結尾,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存在着一心一意,經受得起風浪的愛情。”
姚若鄰輕輕“嗯”了一聲,勸慰道:“姐,你還年輕,容貌、金錢、地位、權力,一樣都不缺;以後會碰到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有資格與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人。這一個,就當做了一場噩夢,不值得你留戀。”
“是啊,三姐。安德魯並非良配,你早早脫身,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日子還長,還有數不清的春夏秋冬,或許明天,或許下一秒鐘,你的緣分就到了。”秦少游附和道,眼角餘光和姚若鄰稍稍一碰,又觸電似的分開,“我以前也沒想過,會喜歡上游戲裡最討厭的櫻吹雪,喜歡得自己姓什麼都差點忘了。”
三堂姐抿脣一笑,話題重心放在了他們兩個身上:“我聽方祁連說過你們打遊戲的事,你在遊戲裡還挺一呼百應,挺招人喜歡的,是不是?”語氣中藏着一點揶揄,想必也知道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秦少游立馬豎起指頭髮誓:“那個臺灣女生真是我兄弟小號,他拿我賬號自導自演,騙他師妹吃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三堂姐定定盯着秦少游不說話,見他一臉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能以頭搶地,自證清白的模樣,才鬆口道:“小堂弟早就跟我解釋過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閒的沒事幹。不過你這樣一心不二用的性格,確實是個能相伴一生的人選,小堂弟看人還是比我準一些。”
說着,把上次沒送出去的請柬再次拿出來給他:“我們家習慣中午吃這頓家宴,你能留還是儘量多留一會兒吧,下午再開車回你的家鄉也不遲。時候不早了,我還有點私事,就不給你們兩個當電燈泡了。”
秦少游接過請柬,目送三堂姐身姿挺拔地走向對面的街道,雪地裡留下一串高跟鞋印記,細鞋跟踩出的小洞跟小桃心似的,連綿迤邐。忍不住眯眼道:“我怎麼聞到了一股桃花的香氣?甜得我牙疼。”
姚若鄰手心緊扣着秦少游的手背,藏在衣兜裡隔開了風雪,暖意灼熱,一雙桃花眼波光流轉,好似一汪泉水化去霜凍:“我也聞到了,看來今年春天會來得比往年早。”
霧凇沆碭,陰沉天幕被一片白皚皚的雪地映着,折射出同樣耀眼的白。襯得天光分外明朗,猶如新雪初霽,撥雲見日。
秦少游望着來時佈滿冰棱的坑窪街道,行人一多,這會兒就融化得只剩淺淺一層雪水,汽車不必再怕輪胎打滑出意外,回去的路變得順遂且平坦。便忍不住低低的“嗯”了一聲。
今年的春天或許是會比往年來得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