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訂的餐廳位於鬧市區最高的建築物頂層, 幾乎透明的外牆像一個氣泡漂浮在明月之下,鳥瞰整座城市燈火輝煌的夜景。
這一處是本市著名的求婚聖地,地理位置的優勢令許多新奇的浪漫手法得以實現, 撮合了不少或情比堅金或孤注一擲的新人, 幾乎成了類似月老紅線的存在。秦少游託了人情關係才爭到靠窗的座位, 又加了小費求侍應生幫忙做一些細節佈置, 所以下了班也不等姚若鄰就迫不及待驅車趕來, 以免錯過了預留時間,給別的情侶作嫁衣裳。
今日適逢週末,日間天氣晴好, 月色自然也澄澈如洗。照慣例中心廣場晚八點會有一場噴泉演出,秦少游便要掐準這個點, 給姚若鄰一個意外驚喜。他一貫討厭帶各種礙手礙腳的裝飾物, 這會兒卻頻頻低頭看錶, 坐在包了軟墊的木椅上像坐如針氈,一刻不安生。
魚頭躲進臨近的卡座裡, 一排低矮綠植擋住了他的大腦袋,透過枝椏縫隙看見秦少游緊張地喝光了四五杯檸檬水,忍不住在微信上吼道:“你喝水就喝飽了,等下有得廁所跑!只剩一個半小時,你可別關鍵時刻掉鏈子!”
唬得秦少游不敢再續杯, 眼觀鼻, 鼻觀心, 專心捧着手機看姚若鄰的照片。過了約莫十分鐘, 姚若鄰姍姍來遲, 目光由遠及近越過他的脊背瞥到了自己那副鼓着腮幫子咬蛋糕的模樣,微有些怫然道:“我在你心裡就這麼貪吃的形象嗎?”
秦少游幾不可見地顫了顫, 手忙腳亂收起來,險些潑翻了餘下的小半杯檸檬水。姚若鄰和他同時伸手去扶,指尖觸碰到了指尖,傳來的一丁點溫熱好似過了電。害他遲緩了好半晌,才辯解道:“你在我心裡什麼形象都好看。只是跟你相處了這麼久,除了這張無意中抓拍的,還沒正經存過什麼照片。每次想你了,就翻出來反覆看。”
姚若鄰不予置評,單單挪揄他:“油腔滑調。”嘴角卻掖着幾分笑,似乎被秦少游臨時抱佛腳偷師來的甜言蜜語哄得十分愉悅。
侍應生遞上兩份菜單,姚若鄰拿到手中發現厚得非比尋常,暗自比對了一下秦少游正假裝翻閱的那份,猶疑着從中間翻開一瞧:質地頗硬的紙張呈現鏤空的浮雕形態,挖出了一個大寫的英文單詞“LOVE”,他展開時宛如看見了孔雀開屏,挺漂亮,也挺俗套。
他默不作聲地合上菜單,隨意點了一客牛排。少頃侍應生上冷盤倒開胃酒,姚若鄰展開餐巾,不意外掉出一枚鉑金的領帶夾,像極了他以前戴過的款式。秦少游被他瞟了一眼,繃着臉不多解釋,手心裡其實全是冷汗,生怕姚若鄰退還給他。
姚若鄰卻依然沒有任何表示,將領帶夾移到了一旁,抿了一口酒,別過臉俯視着車水馬龍的街道,霓虹斑斕的樓房。中心廣場燈火亮如晝,小販們舉着熒光棒穿梭於夜遊的人羣中叫賣,中學生打扮的小孩兒踩着滑板追逐嬉鬧;夜風一起,神態各異的臉譜風箏被吹得老高,隱約能聽見紮在風箏上猶似鳥鳴的哨子聲。
秦少游趁他出神的空隙與魚頭打眼色,計劃才進行了一小半就卡頓了,接下來該怎麼辦?魚頭指了指他頭頂的燈,示意他繼續製造氣氛。秦少游轉頭給侍應生打手勢,約定好的幾個暗語,忐忑中不小心打混亂了,倏然間燈光全滅,他們這桌就像缺了一塊似的。
姚若鄰雙眸失神,下意識攥緊了桌布,須臾感覺到一隻粗糙黏膩的手掌覆蓋上來,秦少游低聲安慰道:“別怕,我還在呢。”銀製燭臺上兩隻蠟燭被點亮了,映出秦少游模糊的面容。
他尷尬道:“我本來是想讓他們一盞一盞滅掉的。知道你怕黑,最後一盞會留着,再點蠟燭,沒想到打錯了暗號……”說着羞赧一笑,心底咚咚打起鼓。
姚若鄰鬆了五指,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你手上黏糊糊的,全是汗。”暗暗地想,你怎麼比我還心慌。
秦少游仗着燭光昏暗,誰也瞧不見,執拗地握住了姚若鄰的手,彷彿會讀心術一般,風趣幽默的說:“因爲你正盯着我看啊。擱古時候,你這樣含情脈脈地看人,旁人會從馬上跌下來的。我總不好從椅子上摔下去,當衆丟人,就只能偷偷出點汗,把全身心的雀躍歡喜藏在汗裡宣泄出來。”
“你上哪兒學的花言巧語?一套一套的。”姚若鄰垂下眼,鼻子裡冷冷哼出一聲,“沒個正形。”
秦少游受了他的數落,將燈又全打開了。上湯,上主菜乃至最後上甜品,兩個人都相顧無言,各懷心思。
姚若鄰拈着小茶匙,緩緩舀了一勺布丁,吃得很細。怕秦少游花樣還未出完,在裡頭藏戒指,硌到他的牙。秦少游倒是沒在意他的動作別有深意,分心瞧着綠植後的卡座,每道菜上來的時間他是算死了的,甜品出現在餐桌上就說明得進行下一步了,魚頭要趕緊下樓準備。
看卡座空了,心下稍安,又厚着臉皮找話題將姚若鄰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這兒來:“我今早見到了你的發小,頭髮燙捲了,穿得很少。是遊戲裡的哪一位?”
姚若鄰暗道方祁連這混蛋就知道欺上瞞下,搗我的亂,回去要狠狠罵他一頓。虛僞的笑了笑,說:“跟你吵過一目連好用還是匣中少女好用的那個,頭像是千與千尋裡的無面男。”
秦少游心裡也呸了一下,果然不要臉。
又試探着說:“他原來是個男的啊,嚇我一大跳。之前你沒進我寮裡,還跟我針鋒相對的時候,天天看到他在你空間留言約你打魂十。我寮裡成員說,那櫻吹雪跟她男朋友真肉麻,老大不小的人,還喊寶貝兒。後來知道你其實是男人,誤以爲他纔是女孩子,你的女朋友。”
方祁連向來是個見油就揩的性子,不僅喊他寶貝兒,還會喊妖仙兒貴妃。姚若鄰沒放在心上,隨口道:“他?怎麼可能!我就是喜歡男人,也不可能找方祁連那喜新厭舊的風流種。”
秦少游忽然坐正身體,小幅度地抻了抻袖子,煥然一新的腕錶折射着暖黃燈光,長長的秒針差半圈便會指向數字“12”。中心廣場的燈亦隨之一層一層熄滅。
他深呼吸了幾息,搶在這半分鐘的光陰之前,一鼓作氣道:“那你若是喜歡男人,會喜歡什麼樣子的?”
突如其來的噴泉適時響起,人工湖上一道飛虹似的石拱橋驟然爆發出兩道火樹銀花。絢麗燦爛的煙火在墨黑天幕中變幻了幾道色彩,即將與月亮重合之際炸開一行行清晰可辨的中文字體,拼湊起來是一首短詩: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裡——
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鬱金香
……
“像我這樣子的,能和你一起長久的生活在這座城市,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嗎?”
秦少游目光灼灼望着姚若鄰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字一句,說得鄭重其事,幾乎蓋過這漫天煙火,深深地烙印在姚若鄰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