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在崖底悠悠醒轉時, 她只覺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她強忍着支撐起身體,但還是忍不住唉喲一聲, 她活動活動筋骨, 還好, 除了擦傷, 手腳還在。
只是, 怎麼感覺身下有一個人?
她慌忙挪開,原來身下那人,居然是慕珩?
慕珩氣若游絲, 臉色慘白,明萱抓抓頭, 原來, 她掉下來沒什麼事, 是因爲她摔在慕珩懷中?
她不知道,那天慕珩捱了一掌掉下懸崖時, 她去拉他,結果也被帶下去,慕珩在那瞬間,將她護在懷中,兩人一路掉下懸崖, 被裂石割傷, 落地之時又被樹枝所阻, 才能撿一條命。
只是明萱那時驚懼交加, 哪裡記得這一瞬間的事情?
慕珩也悠悠睜開眼, 他眸中神色比冷月還冷,明萱打了聲哈哈:“對不住對不住, 我不知道我會掉你身上的……”
慕珩看着她,忽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到底是來救我的,還是來害我的?”
“我……”明萱抓抓頭:“我也沒想到會這樣的,既然我們都沒事,我看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誰說我沒事的?”
明萱驚訝地瞪大眼睛,慕珩咳了兩聲,咳出血沫來:“我肋骨摔斷了。”
“啊?”
慕珩疼得臉色慘白,但語氣仍然是一派雲淡風輕:“腿也摔折了,我是走不了了。”
明萱呆呆道:“你怎麼傷得這麼重?怎麼我就沒什麼事……”她忽然想到這定是因爲她摔到慕珩身上,讓他做了人肉墊子,所以他才斷了腿又折了肋骨,自己只是擦傷,想到這個,她頓時覺得羞愧交加,都不敢擡起頭看慕珩。
慕珩淡淡道:“你不需要內疚,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看烏雲滾滾的天色:“看樣子要下雨了,你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明萱猶豫道:“我走了,你怎麼辦啊?”
慕珩閉上眼,聲音淡漠無痕:“我自有辦法,不勞你操心。”
明萱看着摔斷雙腿無法動彈的慕珩,還是覺得有些猶豫:“這……”
慕珩睜眼,眼神如利劍般冰冷無情:“阮明萱,你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如何,何須你掛心?還是說,你本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有了蕭嶷,還是捨不得其他男人?”
“你!慕珩,你太過分了!”明萱氣得差點沒哭出來,她明明是爲了救他,纔會掉下來的,他怎麼能這麼說呢?
她一生氣,以前慕珩做過的一樁樁過分的事她都想起來了,殺劉子鸞兄妹,誣陷戴法興,囚禁湘東王,一件件,都那麼令人不齒,她怎麼會一時鬼迷了心竅,因爲同情他,纔會連命都不顧就去拉要掉下懸崖的他呢,結果害得自己也掉了下來,她咬咬牙:“好,我走,反正禍害遺千年,你這麼壞心腸的人,肯定死不了的!”
她恨恨地扭頭就走,她走了還沒一會,瓢潑大雨就下了下來,慕珩咳了兩聲,終於吐出一大口鮮血,他閉目苦笑。
強行突破穴道,慕瞻然的那兩掌,還有司空寒的一掌,已經讓他是強弩之末,再加上雙腿和肋骨的傷,他已經能感覺到,他的神智越來越模糊,這裡地勢險峻,進入夜裡後,還有野獸出沒,明萱若再不走,只會更加危險。
雨點打在亂髮上,打在臉龐上,火辣辣得疼,但再如何,也及不上他知道真相後心裡的痛楚。
視爲父親的,結果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卻愚蠢地爲了他編造的藉口去復仇,結果失去了自尊,失去了阿雪,失去了,明萱。
親生父母,也都因爲他這張臉,厭棄他的存在,這世上,他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慕珩又嘔出幾口鮮血,他擡起手遮住眼眸,罷了,就這樣吧,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斷崖崖底,也許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他忽聽到身邊有細碎的腳步聲,他拿開手一看,居然是渾身溼漉漉的明萱,她被雨澆得形容狼狽,正咬着脣看着他,慕珩一驚,問道:“你回來幹什麼?”
明萱一言不發,只是咬着脣定定地看着他,慕珩又道:“你怎麼還不走?”
明萱沒有說話,而是蹲下去準備去揹他,慕珩受傷太重,身體虛弱,沒有力氣再推開她,只好任由明萱艱難地背起他,泥濘中,明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有幾下還差點跌倒了,慕珩只覺眼眶有些溼潤,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嗤笑道:“阮明萱,你真是全天下最笨的女人。”
“是啊,我就是全天下最笨的女人。”明萱艱難前行着,她悶悶道:“所以我纔會救你這全天下最壞心腸的人!”
她氣喘吁吁地走着,背上的慕珩卻再沒了聲響,她回過頭看了看,慕珩臉色慘白,竟是暈了過去,她也不再言語,而是在附近找着能躲雨的地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山洞,於是將慕珩背了進去。
她將昏迷着的慕珩放下時,自己也累得夠嗆,她坐在地上喘着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累極之下,她一人抱着膝蓋,沉沉睡了過去。
她只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剛開始是慕珩和她幼年的時候,他在撫琴,她在旁邊吹蒲公英。
蒲公英總是吹到他的琴絃上,慕珩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別吹了?”
“但是我喜歡吹啊!”她睜着眼睛,一臉無辜。
“那離我遠點吹。”
她氣嘟嘟地站起來,跑到遠方,但又看到一個白衣廣袖的男子,清潤如玉,含笑看着她。
“是儼哥哥。”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蕭嶷。
她很開心地準備跑過去去找蕭嶷,蕭嶷也張開手,但她跑到他身旁時,卻發現他身影漸漸變淡,從她的夢中完全消失了。
彷彿天地間,從來存在過這個人。
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在她生命中一樣。
明萱驚叫着醒來:“儼哥哥!”
她滿頭是汗地坐起,對面慕珩眼神鋒利如刀般地盯着她,然後又移開目光,看着洞口,她懵懵懂懂,也順着慕珩眼角的餘光看向洞口,不看還好,一看她才發現山洞洞口居然有一頭渾身烏黑的野狼,綠幽幽的眼睛閃着光,露出森森白牙,朝她撲過來。
明萱嚇得大叫,但那頭野狼還沒撲到她身上,就在空中墜落了下來,野狼的喉嚨,還插着一把匕首。
明萱驚魂未定,等她回過神來,卻見慕珩又嘔出一大口鮮血,鮮血染在地上,觸目驚心。
明萱瞠目結舌,慕珩用手捂着嘴脣,鮮血從他的指縫裡不斷溢出來,明萱小心翼翼問道:“你,你不要緊吧?”
慕珩咳了兩聲,他放下手,淡淡道:“沒事。”
明萱想了想,還是說:“謝謝你救了我。”她頓了頓,道:“你好像又受傷了。”
“說了沒事了。”慕珩語氣有些不耐煩,他看向外面天氣:“去外面撿些樹枝來。”
“撿樹枝?爲什麼?”
“天快黑了,生點火,至少可以讓野獸不敢來。”
“但是外面在下雨啊,樹枝都是溼的。”
慕珩皺眉:“你用山洞裡的幹樹枝先生起火,將溼樹枝放在旁邊烤乾不就行了嗎?”
“是哦。”明萱恍然:“我怎麼沒想到呢?”
慕珩已經懶得睬她,他頭靠着牆壁,閉上眼,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明萱有些憤憤,但想着他剛纔救了自己,也不好罵他什麼,只好按照慕珩的指示,去山洞外面撿樹枝。
外面雨下得瓢潑,她冒着雨,被淋得跟個落湯雞一樣,間或還被枯枝給絆倒,她一邊撿樹枝,一邊腹誹,慕珩他倒是會指揮人,要不是看在他是個病人的份上,她一定甩手不幹了。
她抱着一大堆溼樹枝回到山洞時,她瞬間愣住了。
因爲原本在山洞裡的慕珩,已經不見了。
手上的樹枝都掉到地上,明萱慌忙在山洞裡裡外外都找了個遍,但是還沒有慕珩蹤影。
她跺跺腳,就不顧大雨,冒着雨去出去找,沿着小路一路走着,她忽然停住腳步,不對,他明明受重傷的,這個時候,他不可能走很遠的。
她一激靈,彷彿想到了什麼,於是沿路返回,在山洞旁邊找着,忽她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她順着血腥味的方向去找,果然在一棵大樹後面找到了慕珩。
這棵樹離山洞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只是夜色下,並不好找,而明萱一看到慕珩不見,山洞裡找不到,就自然去遠地方找,要不是她想到慕珩重傷,應該不會走很遠,她就要越走越遠,離開這片地方了。
明萱一見到慕珩,就氣不打一處來,積壓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了:“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耍這些心機來對付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慕珩身上都是斑斑血跡,他咳得十分厲害,鮮血從指縫裡溢下,滴到地上鬆軟泥土上,又瞬間被雨水沖刷乾淨,他擡起頭,往日美如琳琅珠玉的樂府慕郎,此刻形容憔悴,雙目通紅:“你爲什麼還要回來找我?”
明萱十分氣憤:“是啊,我也不知道我還回來找你幹什麼?我爲什麼非要管你的死活,你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你害死子鸞,害死瀅兒,害得湘東王殿下生不如死,你若死了,天下人都會拍手稱快,我到底爲什麼還要犯賤回來找你?”
慕珩低低地笑了:“哈哈,真好笑,阮明萱,你不是一直巴不得我死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回我是真的要死了,你放心了?沒有人再會去害你和蕭嶷了,沒有人再會妨礙你們了,聽完了?聽完你就可以滾了,滾去找你的蕭嶷吧!”
他氣急之下,又是一陣咳嗽,他的臉色是死一般的蒼白,明萱愣愣地看着他,他說,他要死了?她看着他漂亮慘白的面容,還有身上的血跡,這個男人,在她心中一直是強大而又可恨的,她雖然討厭他,但是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天會死,她呆呆站着,腦海中一直回想着第一次她見他的樣子,那時他也跟現在這樣,一襲白衣,靠在樹下,身上都是血,眼眸森冷如冰,一晃眼,都十年了,十年,人面依舊,卻物是人非。
她語氣不由放平和了點:“你是剛纔爲了救我才又傷勢加重的嗎?別再說了,我們先進去躲雨吧,你也不一定會死的。”
雨水就像天上破了個洞一樣,瓢潑而下,打在慕珩身上,火辣辣地疼,慕珩冷笑:“你到底爲什麼要救我?難道說,你還對我餘情未了?”
“呸!”明萱又羞又怒:“慕珩,你別仗着一副好皮相,就這樣羞辱人,我心裡只有儼哥哥,你我之間,早在你利用我阿孃要挾我的時候,就一刀兩斷了!”
“哈哈,那你既然這般恨我,爲什麼還要三番兩次跑來救我,難道你就不怕自己死了,蕭嶷會傷心一生一世嗎?”慕珩雖重傷在身,臉色慘白,但仍然咄咄逼人:“如果你不是心裡還有我,爲什麼願意拼了命救我?”
“你別胡說!”明萱大怒,她忽然想起衛芷素和紀雪跟她說的話。
紀雪說,不管他是喜歡你,還是討厭你,但是,他都十分在意你。
衛芷素說,慕珩的唯一弱點,就是你。
慕珩咄咄逼人,明萱也開始口不擇言:“你爲什麼非要我承認我心裡有你?難道說你還喜歡我,所以非要我承認這個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她只覺一輩子的口才都用在這裡:“我看是山陰公主齊大非偶,都能善妒到當街打死駙馬外室,你受不了了,所以你又想起我了?哦,我知道了,你快死了還不讓我回來救你,是不是因爲你心裡喜歡我,所以不願意我看到你臨死前的狼狽樣子?”
慕珩胸膛一起一伏,他墨色雙眸裡是比雪還冷的神色,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一抹潮紅,他盯着明萱,良久才咬牙切齒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