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的翠微苑也算是高家相當精緻的別院,自建成之日起,便是招待貴客的地方,園內有活水,假山,涼亭依山而建,旁邊還有一座暖房,整塊兒的琉璃做窗戶。
如今琉璃技藝已經失傳,也只有皇宮中有一些宮殿還有琉璃窗戶,但因爲損耗比較大,廢棄的也多,漸漸也就都淘汰。
翠微苑之難得,也正在於此。
提刑司四個傢伙就算看不上高家人對楊蘊秋的謀算,看了翠微苑這樣的地方,也不免要讚一句,這家人確實會來事兒。
哪怕有些藉助對方名聲的意圖在,把事情做得這般漂亮,也讓楊蘊秋挑不出毛病,且還會覺得心甘情願多了。
大冬日,隔着琉璃觀賞雪景,是極大的享受。
他們四個目前放假中,因爲在有心人眼裡,他們都不在京城,一時半會兒難以出去露面,一直窩在提刑司,那未免憋悶。
乾脆,都跑到高家來找楊蘊秋。
高義他們雖說忌憚提刑司,雙方屬於最好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種,可提刑司的人來做客,關係親近一點兒,他們也不會覺得不好。
所謂黑白兩道,本就不是那麼容易分清楚的,高家的名金堂現如今也不能算是純純粹粹的江湖門派,少不了和官府打交道的機會。
狄博英捧着一杯熱茶,懷裡抱着暖爐,把修長的腿整個塞在雪白的皮草下面,身後也墊着舒舒服服的,不知是什麼材質的厚墊子。
其他三個也有樣學樣。
楊蘊秋不喜歡那種懶散的狀態,把盧蘭給裝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抱枕,坐墊,充氣沙發,充氣躺椅,扔給他們,自己則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讀書。
女神醫的傳聞甚囂塵上。狄博英很好奇:“你當真數日之內就能創造一個神醫?那個阿紅姑娘是真能治病的?”
他自然記得老跟在楊蘊秋身後的小丫頭,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還未成年,是個孩子。雖說因爲習武的緣故,身量比較高,到能比得上其他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到底是小女兒家,又有什麼本事,讓楊蘊秋一鼓吹,居然便成了神醫。
“本就是神醫,沒多大的困難。”
這是個質樸的時代,可不似二十一世紀,老百姓對各種炒作習以爲常。現在楊蘊秋隨便編造一些段子,讓人傳唱,再給阿紅罩上一層神秘色彩,別說讓她做神醫,就是變身成神仙。騙人騙個十年八載的,也不是什麼難事。
葉蘇卻是若有所思。
“楊公子的醫術想必很不錯。”
那些最近流傳開來的傳言,雖然不可全信,但楊蘊秋讓阿紅治好新陽長公主的事兒,卻是真的,還是他給牽橋搭線。
葉蘇是提刑司的人,但和裡面大部分的孤兒不同。他雖然也是孤兒,卻有一個身份不算很低的養父,他養父是新任刑部尚書葉青,和新陽長公主的駙馬相交莫逆,感情甚好,楊蘊秋說他有一種藥。能控制長公主的喘疾,他雖說不敢全信,卻也想試一試。
大長公主溫柔和氣,很得人愛戴,只是身體一直不好。他也是想着,楊公子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萬一管用,他做一下介紹人,也不枉他父親和駙馬相交二十年。
他其實沒想到,新陽長公主真能好起來,而且很巧合地,很快就查出有了身孕,要知道,她和駙馬成親十年有餘,一直沒有孩子。
葉蘇想到此,就不免用驚奇的目光看楊蘊秋。
楊蘊秋隨意地翻着書本,笑道:“我可不懂醫術,只是家裡有個癡迷醫術的,我出門前,給我裝了一大堆藥,這個神醫也裝不久!”
葉蘇一聽,就明白楊蘊秋的身世肯定很不錯。
家裡能養着神醫,還是能治療絕症的神醫,要不是世家大族,怎麼可能?
王錚卻沒想到這一層,只是皺眉道:“如此神奇的藥物,想必造價高昂,你這樣隨意散出去,未免太浪費。”
那位阿紅假扮的女神醫在傳言中性情古怪,治病自己挑選病人,一向是別的大夫能治的小病,她通通不治,凡是那種別的大夫救治不了的,大部分都屬於絕症,她才肯出手,不僅如此,用的丹藥也十分稀奇,世所罕見,偏偏不要診金,至於收點兒什麼當藥錢,全看心情,有時候隨意看重病人身上的一個荷包,或者一個鐲子什麼的,就討了去,全部是值錢東西。
王錚他們自然明白,楊蘊秋做這種事,純粹是爲了調開那個嚴夫人,可用的藥,也確實是千金難求的好藥,這些送出去的藥,難道還能不要錢?
“反正挑的病人也不算多。”
楊蘊秋擺擺手,“我看嚴夫人沉不住氣,很快就要去拜見神醫,她可和一般尋常百姓不同,絕對是個聰明人呢裡的聰明人,且性情剛硬堅韌,不容易應付,阿紅太年幼,還是你們提刑司幫忙,找一位能忽悠人的過去。”
這到不難。
提刑司裡的人才幾乎可以說包羅萬象,有好些就是江湖上的巨騙被招安而來,那位嚴夫人再厲害,也不至於忽悠不住。
他們又沒打算怎麼樣那人,只是想把她從嚴文舉身邊調開幾日。
提刑司這邊派出來的是個老將,楊蘊秋見了一面,白鬚白髮,一身很普通,卻很合體的衣服,從頭到腳,所有的裝飾都低調的很,但讓人一看,就覺得他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
楊蘊秋和他說了幾句話,差點兒沒讓人家忽悠得真以爲自己是個神醫,連名字都差點兒給該了,頓時心服口服。
果然,嚴夫人也去湊熱鬧,向女神醫傾訴,說自己和丈夫成親至今,一個孩子也無,希望能夠得到救治。
估計本來嚴夫人沒打算在女神醫暫住的客棧裡久呆,一直說拿了藥回家服用,寧願多掏診金,都是希望女神醫先給她治病。
結果。讓裝成女神醫師兄的那位提刑司前輩,三忽悠兩忽悠,很快就託人捎了封信回家,要在客棧裡住三天。和那些來求醫的病人一起接受治療。
那邊阿紅把信傳回來,楊蘊秋交代她給嚴夫人吃一些安神的藥粉。
不是迷藥,嚴夫人是江湖人,沒準兒能聞出迷藥的味道不對,但那種安神的藥粉,對身體大有好處,一吸入便渾身舒服,腦子放空,什麼東西也不會亂想,並不是有害的東西。
她即便警覺。也不會發現這藥粉不對,再說,不是給她一個人用,女神醫那兒還有好幾個病人在,人人都是吃一樣的東西。
人們都有從衆的心理。別人都吃,她也不會太在意。
楊蘊秋這邊,自己沒動,找提刑司借了一間僻靜的牢房,佈置一番,半夜三更,就請這四個偷偷摸摸潛入嚴文舉家。把他給轉移了地方。
一樣不是什麼正經的手段,但提刑司在這方面,本就有點兒百無禁忌,楊蘊秋也不是個好人,只要大體上不差,不至於心思不正。用些彎門邪道的手段,他可不在意。
這一次,王錚試探着要求圍觀。
楊蘊秋表示只要不隨便移動打擾,就無所謂。
於是,提刑司大廚房就給整治了一桌酒菜。四個人蹲在桌子前面一邊吃喝,一邊兒等着楊公子大顯身手。
楊蘊秋拎着嚴文舉,把他擱在一塊兒半透明的金屬臺子上面。
那金屬臺子看起來非常漂亮,金色的檯面,光澤瑩潤,上面的花紋也很細膩,王錚向來喜歡那些光亮的東西,他自己屋裡的擺設大多數都是一些很亮的顏色,連喝酒用的酒具,也是一隻金色的大葫蘆。
要不是明黃這種顏色,很有點兒犯忌諱,非皇家的人不能用,說不定他會穿一身金黃色的鎧甲進進出出。
看見楊蘊秋把嚴文舉往那個漂亮的臺子上面扔,臉上便露出幾分可惜來。
一把四十支黑色的蠟燭點燃。
是那種很粗大的蠟燭,一樣看起來價值不菲。
“我覺得楊公子的大包簡直是個百寶袋,好像隨手就能從裡面掏出一大堆寶貝來。”葉蘇有些感嘆。
不只是他一個有這種感覺。
楊蘊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來,醒來!”
嚴文舉應聲睜眼,整個房間裡頓時安靜。
王錚他們都閉緊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楊蘊秋看,想看看所謂神奇的幻術到底是怎麼施展的,可惜,既沒有絢麗的光澤,也沒有仙氣瀰漫。
楊蘊秋只是伸手掏出一隻琉璃墜子,在嚴文舉的眼前輕輕擺動,時間不長,也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那個嚴文舉的目光明顯變得呆滯,整個人恍恍惚惚,一時傻笑,一時緊張,一時大汗淋漓,一時又張牙舞爪。
各種古怪的動作層出不窮,嘴裡也開始雜七雜八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終於,王錚聽他大喊:“阿芬,阿芬,你看看,我給你買的衣裳,還有這鞋子,這胭脂水粉,你好好看看,那個窮鬼能給你什麼?”
他的聲音尖利刺耳,在場的人精神卻頓時集中。
楊蘊秋走過去移動了一下蠟燭的位置,又碰了碰那個金屬平臺,嚴文舉的目光便更加迷離,整個人癱軟在平臺上,忽然開始瑟瑟發抖,像是看到了極致的恐怖景象。
“不要,不要找我,又不是我殺的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我夫人,去找她,是她說不能讓你活着,要不然她爹爹不會饒了我……二妹,姐夫是糊塗了,姐夫不是故意的,你別找我,去找你姐姐去……”
王錚四人頓時怔了怔——不是再說阿芬?
楊蘊秋也皺眉,隨即想到了那具第一次被發現的女屍,難道竟然是嚴夫人的妹子?
想了想,楊蘊秋閉了閉眼,忽然開口:“姐夫,我死的好慘,陰曹地府又冷又陰寒,我連個家都沒有,我好慘啊,閻王說我是枉死的鬼,不能轉世投胎,需要把死因清清楚楚地說給判官聽。才能進入枉死城等待投胎的機會,我怎麼說得出口,怎麼說得出口……”
他女聲學得還真惟妙惟肖,就是太冷。太刺耳,讓人聽了忍不住渾身發抖。
嚴文舉卻抖動得更厲害,四肢亂顫,整個人縮成一團。
“二妹,姐夫給你多燒紙錢,你放心,姐夫給你做法事,讓你早早超度,我,我。都是姐夫混蛋,姐夫想左了,害死了你,姐夫不該欺負你,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償還,你就去吧,千萬別來纏着姐夫,我,我再也不敢……”
聽着他的話,王錚忍不住皺眉。
葉蘇看了楊蘊秋一眼,楊蘊秋點點頭。當初挖出來的女屍,是個婦人,頭型卻是姑娘的頭型,當時他們就覺得奇怪,縣衙還有人往青樓女子那邊猜測,找人去問了問四周的青樓有沒有哪個女伎走失。
走失的有好幾個。卻和眼下的女子對不上號。
王錚按了按眉心:“那具女屍是嚴夫人的妹妹?奇怪,怎麼那她的妹子沒了,他們家也沒什麼動靜,好歹該找人才是。”
嚴夫人的底細他們都清楚,盧家齋也是江湖上比較顯赫的勢力之一。盧家真丟了女兒,怎麼可能不去尋找?
此時卻沒工夫想這些。
見怎麼逼問,嚴文舉也說不出太新鮮的話,甚至開始語無倫次。
楊蘊秋又換了個粗噶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一句話——“嚴文舉,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把阿芬還給我……”
也許是被嚇到極致,嚴文舉渾身僵硬,牙齒咯嘣咯嘣地響,整張臉上卻露出一種瘋狂:“是你,你也來了,你該死,一個窮樵夫,也敢覬覦阿芬,告訴你,阿芬是我的,她是我的,永遠是我的,我已經徹徹底底地得到了她,連骨頭一起,都是我的了。”
本來嚴文舉很害怕,但這會兒,聲音卻癲狂的嚇人,五官扭曲,沒了人樣兒。
楊蘊秋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其實本把嚴文舉當成那種普通的小人物,遠遠不能和他的妻子相提並論,但不知道爲什麼,聽了他最後一句話,竟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一瞬間,這個小人物就有變成瘋子,變態的跡象。
好半晌,王錚乾巴巴地道:“今天去他家抓人,順便搜查了下,他家有個地窖,平日裡裝一些冰塊兒還有醬肉,我瞧見了一口大鍋,很大,當時沒怎麼在意,還以爲是用來泡豆子的……”
傅雪青蹭一下站起身,也不顧會不會影響到楊蘊秋,拔腿就往外走。
楊蘊秋一巴掌,把嚴文舉打昏,人比傅雪青還快了一步。
那間地窖很普通,很多人家都有,用來儲藏一些糧食菜蔬用,他家的這個,也不算特別寬敞。
一口大鍋,下面還生着火,木質的蓋子被掀起來,掩藏的肉香就隨風飄散。
那是一鍋清湯,看着清清亮亮,瞧不見裡面有什麼,楊蘊秋一點兒都不想那牆上掛的那大勺子進去攪合一下。
王錚他們,往日裡也見過許多手段殘忍的案子,但那都是江湖仇殺,江湖人用酷烈的手段殺人,是爲了震懾,他們從沒有想過,普通人的世界裡,也會出現這般可怕的情形。
縣衙那邊很快來了人,也來了仵作。
楊蘊秋一轉身離去,他只想等最後一個結果。
那種場面,還是別看的好,萬一看見了,再好幾天吃不下飯,未免難受。
“嘔,嘔!”
不多時,好幾個衙役就撲出來大吐特吐。
王錚他們出了地窖,腳底下也有點兒發虛。
楊蘊秋嘆了口氣,連問都沒有問一下,只是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傳言中的阿芬,只是個漂亮的農家姑娘,普普通通。
嚴文舉識文斷字,雖然是現在成了商人,卻也家境富裕,想必見過不少漂亮的女人,何況他的妻子,就是個出類拔萃的美人,論起容貌,或許阿芬也不差,但論起身份地位等等,能讓女人的魅力倍增的附加條件,她是拍馬難及。
一個擁有這麼一位妻子的男人,怎麼會爲了個村姑發瘋?
在楊蘊秋眼中,嚴文舉做出這種把活人當成豬狗一樣烹飪的事情,當然只能是瘋了,他要是不瘋,怎麼可能這般做?
楊蘊秋不覺有點兒吐槽的慾望——古代人是不是不把吃人當一回事兒?像這種吃人肉的事情,他已經不是頭一次遇到,雖然這一次不爲生存,更讓人無法容忍。
至於怎麼把這件事告訴周大父子,楊蘊秋覺得,還是讓更有經驗的縣衙去做,他就別再隨便攙和,其實,周家那父子,恐怕寧願不要得到眼下的結果,只當女兒和妹妹是失蹤了纔好。
縣衙那邊,派人去抓還在阿紅那兒的嚴夫人。
嚴夫人是江湖中人,提刑司這邊兒也派了人跟過去。
不過,到底沒打起來,嚴夫人一聽說她的丈夫已然被捕,就很老實地就讓衙役把她帶回來縣衙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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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錚後來還說,這位嚴夫人其實劍法很不錯,武功怎麼也說得上是能看了,他很想見識見識盧家齋的功夫,可惜,這種想法讓他的搭檔狄博英強力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