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

方木向邊平請了一天假,沒說明去向,邊平也沒多問,囑咐了一句“開着手機”就准假了。

兩個小時後,方木的吉普車駛進了J大校園。

大半年沒回學校,這裡的變化已經非常明顯。幾棟高樓拔地而起,讓學校裡多了幾分建築物的硬冷,少了幾分象牙塔的閒適。

方木減慢車速,讓吉普車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遊蕩。駛過田徑場,駛過食堂,駛過游泳池,最後停在南苑五舍門前。

方木沒有下車,透過車窗看着面前這座七層建築。它還是老樣子,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這裡進出的面孔。腳步匆匆的學生們有的好奇地看看停在路邊的吉普車,有的視而不見,昂頭而過。他們中的有些人也許聽說過這裡曾發生的故事,對他們而言,會給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增添一點刺激、新奇的談資,而對當事人來說,恐怕就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回憶。

方木忽然想起很多人,想起杜宇、鄒團結、劉建軍,還有陳瑤、孟凡哲。他們中的有些人,正開開心心地生活在別處;有些人,方木寧願相信他們已然墮入輪迴,正在某個幸福的媽媽腹中孕育,或者在溫暖的襁褓中睜開懵懂的眼睛。

無論如何,請你們把一切都忘記。如果一定要有人回憶,那就讓這個人是我好了。

方木發動汽車,開向校園的東北角。

地下室附近荒草遍地,方木想起這裡春夏兩季鬱鬱蔥蔥的樣子,恐怕在J大校園裡,這是最大的一片綠地了。不知校方是不願再動還是不敢再動,眼前的一切都沒有變,好像仍然是方木攙着邰偉走出時的樣子,就連門口倒伏的枯草都一模一樣。方木走到那兩扇鐵門前,摸摸門上纏繞的鐵索,感到一手的鏽蝕和冰冷。

“要進去看看麼?”

方木回過頭,是邰偉。

兩個人默默對視,彼此都沒有驚訝在此地看到對方的表情,似乎這是一個早就定好的約會。

邰偉踏着枯草走過來,把臉湊近鐵門間的縫隙,向裡面張望了一陣。

“漆黑一片。”邰偉扭頭對方木說,“如果你想進去看看,我可以去找管理員。”

“不必了。”方木搖搖頭。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邰偉向四處看看,似乎在回憶某件事情,“每當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也會回來看看。”

他聳聳肩膀,“在這裡坐一會,我會感到輕鬆不少。那麼困難的日子都捱過來了,那麼兇殘的罪犯我都見過,眼前這點壓力,這些小蟊賊又算得了什麼呢?”

邰偉拉着方木坐在一片稍高的草地上,又給兩個人點上煙。

邰偉也和眼前的景物一樣沒有變,也許稍稍不同的是他臉上增添的些許皺紋。這並不妨礙方木的回憶,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想起當時邰偉的表情、動作和話語。

“你知道麼,其實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邰偉吃驚地揚起眉毛,“羨慕我什麼?”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遭遇這樣的事情後,還能保持一個正常的心態。”

“哈哈。”邰偉的臉上略顯自得之色,“你是說我意志堅強?”

“不。”方木突然笑了,“我管這叫沒心沒肺。”

邰偉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搗了一拳,方木一個趔趄,差點從高地上滾下去。

善意的拍打讓兩個人似乎一下子親密起來,邰偉嘻嘻哈哈地拉住方木,“你小子,怎麼做了警察,體格還這麼差?”

“沒辦法。”方木揉揉痠疼的肩膀,“天生如此。”

邰偉上下打量着方木,臉上的笑容卻漸漸隱去。

“其實在你畢業之前,我曾經碰上過兩起棘手的案子,連趙永貴都動員我去找你幫忙,可是我沒這麼做。”

“爲什麼?”

“因爲我不想讓你再參與這些事了。”邰偉認認真真地說,“我希望你能做個大學教師,或者公務員,哪怕是律師,也不想讓你做警察。”

方木笑笑,

低下頭不做聲了。

“你剛纔說的,也許就是我和你之間的不同之處。”邰偉自顧自說下去,“如果你非要做這一行,我就奉勸你一句:好自爲之。”

過了半天,方木輕輕地說:“我會的。”

邰偉嘿嘿一笑,在方木肩膀上用力一撐,站起身來。

“走吧。我送你去。”

“去哪裡?”

“那還用問?你這次來,總不會僅僅是爲了要看這裡吧?”

邰偉開來了自己的白色吉普車,方木想了想,決定把自己的車留在校園裡,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花束上了邰偉的車。

坐在駕駛室裡,看着手握方向盤的邰偉,一切彷彿時光倒流。好像他們正準備動身去調查馬凱的案子,又好像剛剛從孟凡哲的家裡歸來。

要遺忘,又怎能遺忘?

息園是J市唯一的公墓,過去只能存放骨灰盒,殯葬業也商品化之後,開闢了大大一片墓園。從遠處看,大大小小的墓碑沿着山坡密密排列,無端地就有一種寧靜肅穆之感。

邰偉把車停在車道邊,讓方木一個人進墓園。方木知道他的用心,心下頗有些感激。

喬老師的墓碑就在那片碑林之中,看上去並無特殊之處。這塊墓地是喬老師生前的學生們籌資買下的,最初曾考慮買一塊單獨的墓地,後來師母說喬老師生前最反對浪費,遂安排在普通的墓園裡。

喬老師的墓地很乾淨,看得出經常有人來打掃。方木把手裡的黃菊花擺在墓碑一側,又拆開一包芙蓉王香菸,點燃了一支放在臺階上,接着整裝肅立,向喬老師的墓碑連鞠三躬。

方木沒能參加喬老師的追悼會,那時他還在看守所裡。而其他人也未能目睹喬老師的遺容,因爲他的遺體在地下室裡幾乎被毀壞殆盡。說起來,方木是最後看到喬老師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該感到慶幸還是悲傷。

方木看着墓碑上鑲嵌的喬老師的遺照,似乎那個腰板挺直、眼神嚴厲的老頭就站在自己面前。方木伸出手去撫摸着那張照片,眼前漸漸模糊。

他背靠墓碑坐下來,此刻太陽懸掛在頭頂,大理石墓碑竟有了暖暖的溫度。方木感到自己背上有一股熱流在慢慢擴散,既踏實,又心安。

如果喬老師還在的話,自己的迷惑也許就會有人來排解。喬老師會告訴方木他究竟適不適合做個警察。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喬老師在那場災難中安然無恙,方木會義無反顧地去做警察麼?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畢業時只是近乎偏執地報考了C市公安局。如果不是邊平半路“搶人”,自己現在大概是邢至森麾下一員刑警了。方木不知道做警察究竟是興趣使然,還是其他別的原因。如果不是上次見面時邰偉說他是爲了遵從喬老師的遺願,恐怕他自己永遠不會去探求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是從未想過,也許只是逃避而已。

方木不由得轉過頭去看着喬老師的遺像。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心聲,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就在此時,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

邰偉百無聊賴地坐在駕駛室裡四處張望,忽然看見方木從墓園中飛跑出來,上車後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送我回去拿車!”

回到C市比來時要快很多,一個多小時後,一路拉着警笛的吉普車駛入了市第11中學。

校門口早已拉起了警戒線,外面是前來圍觀的附近羣衆。方木越過警戒線,在一名刑警的陪同下直奔現場。

市第11中學是一所歷史較久的中學,“文革”後始建,校址卻一直沒動。校內的很多老式建築和景物都保存了下來,包括隨處可見的參天大樹。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鄭霖正陰沉着臉抽菸。

他把陪方木過來的刑警打發走,自己領着方木往現場走去。

現在是下午2點,校園裡應該正是熱鬧的時候,可是走了一路,一個學生都看不見。

“學生都哪裡去了?”

“停課了。校園裡出了命案,校方爲了謹慎起見,給學生統統放了假。”鄭霖的臉色略有不滿,“你去哪裡了,怎麼纔來?”

“去外地了。”方木撒了個謊,“調查羅家海那件案子。”

“等了你半天了。”鄭霖的臉色稍稍緩和,“你上次不是說福士瑪超市殺人案的現場有一種儀式感麼?”

“是。怎麼了?”方木的心一沉,腳步也有所停頓。

“你看看這個現場吧。”鄭霖頓了一下,“你所說的儀式感更強。”

方木不再說話,小跑起來。

現場位於倉庫附近的花壇邊上。死者是一名男性,年紀約在60歲上下,身高在175釐米至180釐米之間,體重約75公斤左右。屍體呈坐姿,全身赤裸,後背靠着花壇,面朝北方。死者周圍未見衣物,可見此處並非殺人第一現場。死者頭部低垂,在皮膚鬆弛的頸部可見一處裂傷,目測幾乎深達氣管。死者雙手環擁於身前,而屍體懷抱之物,就是現場最詭異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塑料人體模特,從模特的身形來看,“她”應該是一個小女孩。塑料模特穿着一條鮮豔的紫底白花裙子,“雙手”垂下,按在死者的兩條手臂上。

模特的雙眼熱切卻空洞地盯着前方,彷彿一個從死者身上躍起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定格下來。方木繞到死者的正前方,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倒影就在右側。他下意識地扭過頭,眼前是一扇窗子,透過污漬斑斑的玻璃,能看見裡面堆放着破破爛爛的桌椅和掃帚、簸箕等清掃用品。

“怎麼樣?”鄭霖也走過來,和方木並排凝視着死者和他懷抱中的塑料女童,“可以開始勘驗了麼?”

“沒耽誤你們幹活吧?”

“沒事。物證都固定、提取得差不多了。”鄭霖看看四周,又看看地上幾個畫好的白圈,“屍體檢驗還沒完事,不過天氣對物證提取影響不大。”

方木點點頭,鄭霖一聲令下,早就等候在一邊的勘驗人員馬上忙碌起來。

“死因能確定麼?”方木轉頭問鄭霖。

“法醫初步推斷是失血性休克。”鄭霖朝死者脖子上的傷口努努嘴,“氣管也被割斷了——割喉。”

“死亡時間呢?”

“昨天22時至今天凌晨3時之間。”

“哦?”方木思索了一下,“拋屍時間也應該在夜裡。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怎麼才發現屍體?”

“是一個校工發現屍體的。”鄭霖指指花壇對面的平房,“這裡是倉庫,平時很少有孩子到這邊來玩,另外,你瞧那花壇……”

花壇裡種植着茂密的花草,雖然早已花葉盡落,可是從花壇另一側來看,依然不容易看清對面的情形。

“……那校工進倉庫裡來取工具,恰好從死者對面的窗戶裡向外看了一眼,結果就發現了死者。”

方木點點頭,看着法醫上前把屍體的雙手小心地掰開,兩個刑警抓住“小女孩”的雙臂,慢慢地把它從死者懷裡抽離出來……

“嗯?”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是什麼?”

其他人也看見了,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死者的下體糾纏着一方格子手帕。一個法醫取出鑷子,小心地撥弄着手帕。

“繫上去的。”他用鑷子夾起死者的男根,“你們看,這手帕把死者的陽具捆起來了。”

“靠!”鄭霖哭笑不得,“這他媽是什麼意思?”

方木蹲下身子,仔細端詳着那方手帕,又扭過頭看看擺在一邊的“小女孩”。

“老鄭,”方木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說如果把男人那話兒捆上,會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他怎麼也不能怎麼樣了。”鄭霖不自然地夾緊雙腿,彷彿他那裡也被緊緊地繫上了一根繩子,“不能撒尿,那個……也不成了。”

“對。他什麼也做不成了。”方木看看死者,又猛地朝“小女孩”一指,“包括侵犯這個小女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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