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珏寢宮裡住的日子,我險些忘記了自己與雲珏的關係,他這個人似乎真的不能只看一面,有時候溫柔起來,也讓我不知所措。
比如說每日的藥湯,他都會吩咐人備上少許糖糕,待我喝完藥後,默默奉上。
雖然雲珏幾乎從不來我身邊,但我的一舉一動,他彷彿都一清二楚,我一咳嗽,便會有人奉雲珏吩咐御醫開來的止咳散,我一起身,便會有人提醒我加衣,儘管雲珏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但他的關心好像無處不在:日日都送不同的貢品,日日都派了人來問我身子。
只是我卻更想見他,因爲他好似躲避什麼,總早早上朝,很晚纔回寢宮,日裡,我即便在他寢宮,咫尺卻難見他一面。
雲珏回寢宮的時候,我大都睡了,如果沒睡,就能看見他在書房點燈,連夜到很晚,偶爾能聽見他的咳嗽聲。
他睡前,好像總會來看看我,並不走近,只站在簾帳前,小駐片刻便回,每每這時,我內心就會一陣莫名欣喜,雖然我大都是裝睡,不出聲息,但只要感受着雲珏淺淺的呼吸和淡淡的關懷,便是一日晴天。
更何況,每晚他的走近,是一日之間,我們最近的距離。
一晃,便是大半月過去,我情不自禁就被這若即若離的感覺牢牢擭住心了。
偶爾會聽見御醫對雲珏的懇切叮囑,我便閒暇間問了潘能海雲珏的身子,潘能海說這是雲珏的老毛病,他小時候患過咳疾,雖說治好了,但偶到夜間疲憊之時還是會犯。
關於調養身子,潘能海說他也是常勸雲珏愛惜身子,但云珏一切以國事爲重,從來未聽過勸告,聽了這些,我心底不得不油然而生一種欽佩,家國大事我不曉得,但是我卻感到雲闕王朝能有這樣一個皇帝,是百姓之幸事。
閒暇裡和潘能海聊起雲珏時,我還得知了一件令人出乎意料的事:雲珏很怕喝藥。
御醫爲他精心準備的藥品他全部都原封不動的放涼、放冷,然後倒掉,潘能海說,那是因爲雲珏怕苦。
怕苦?堂堂的皇帝,天不怕地不怕的雲珏,也會怕苦嗎?這和他冷峻的外表還真是相映成趣。
又過了三天。
身子在御醫的調理下好得很快,按道理,我本該興起回宮的念頭,可是不知爲何我卻遲遲沒有說出口,御醫天天向雲珏稟報我的情況,想必雲珏也是知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可他比我還沉得住氣,壓根就沒有絲毫的變化,還是照例這樣對我,除了減少喝藥以外,甚至還怕我無趣,日裡又叫潘能海拿了好幾只宮廷玩物來:貓咪、百靈雀、西施狗等。
我自小不愛動物,但想是雲珏好意,便默默留下,誰知次日,雲珏便派人將宮廷玩物撤了,給寢宮裡弄來一個石潭,裡面養了許多珍稀的魚,炫彩奪目,倒是讓我眼界大開,驚喜了一番。
本來準備今晚給雲珏謝恩,吩咐宮女備了些晚膳,可等了一整,卻等來潘能海說,“娘娘,皇上今晚有要事在軍機閣商討,可能回不來了。”
心間,竟然是無比失落。
傍晚,我正想休息,卻聽到宮門外一陣騷動,想是有什麼人來了,心裡不住歡喜,連忙披上一件衣裳,迎了出去。
卻只聽潘能海在外道,“簡姑娘,這不好吧,皇上不在。”
“潘公公,我是奉太后之命來探望皇上的,且還帶了太后賞賜給皇上的冰糖玉露,你不讓我進去,怕是不太合適吧?”
“可皇上還……”
“沒關係,皇上遲早要回來,我就在這兒等。”
潘能海猶豫,“簡姑娘,這……真的不太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潘公公?”簡裙露不依不饒,聲色卻無比溫和,她淡淡一笑,“我只是進去等着皇上,不礙你什麼事吧?爲何公公這般阻攔,難道不怕太后責怪嗎?”
“這……”潘能海現下處境的確爲難。
“潘公公,別看裙露現下只是個姑娘,日後也好歹是貴妃。”簡裙露軟硬兼施,“待我成了貴妃,我一定會好好待潘公公的。我從太后那裡走來,現下腳是乏了,潘公公,你真的不打算讓我進去嗎?”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但潘能海還是爲難道,“真的不方便,簡姑娘。皇上吩咐過,他不在,誰也不能進。”
“你……”簡裙露這下真的有些耐不住氣了。
“算了潘公公,你讓簡姑娘進來等吧。”我終於忍不住,走出來道。
這簡裙露的性子,向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更何況她說的對,她日後是貴妃,又有太后撐腰,要是此時攔住她,也沒什麼好處。
簡裙露卻是十分驚訝,眉目間一閃而過淡淡厭惡,但隨即是甜美一笑,躬身道,“準後孃娘吉祥。”
我道,“免禮,簡姑娘既然是奉太后旨意所來,便在這裡等皇上吧。”
潘能海欲言又止看我,半晌還是退了下去。
我吩咐一旁宮女,“給簡姑娘看茶。”
簡裙露笑笑,“準後孃娘怎麼、怎麼會在皇上寢宮?”
“自然是皇上准許的,”我不想與她多費口舌,“過些日子我便不在這裡了。”
“皇上的寢宮是不允許沒有名分的人住進來的,”簡裙露聽聞,臉色微微一變,“這是宮裡規矩,即使是娘娘是準皇后,怕也不能破了這個先例吧。”
我微微吃驚,怪不得潘能海沒讓簡裙露進來,原是如此,原是雲珏與我一起犯了宮規。想到此處,我不懼反笑,心裡莫名喜悅。
見我癡笑,簡裙露臉色越來越難看,小坐了一會兒,便離去了,她走時並不忘將太后的賞賜給雲珏留下。
雲珏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只是隱約是大半夜,我睡熟之時。
腦子裡忽然想起前桑之,還有那日的刺客,看來最近雲珏要處理的事情是很頭疼。然而,在這樣安逸的日子裡,我卻不該忘了處境,這是宮裡,如此掉以輕心,只能招致禍患。
第二日,剛剛用過早膳,只聽門口潘能海慌慌張張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免禮。”簡陵太后略帶不快的冷聲傳來,我心裡一慌,正不知所措,已經見她領着一干宮女,踱步進來。
她的身旁,簡裙露面不輕色的站着。
“準後?”簡陵太后眼眸冷寒,她傲然看我,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意味,“你果然在這裡,起初哀家還不信,皇上會做如此荒唐之事。”
“太后,準後姐姐怕是無意。”簡裙露生怕把她漏了,急不可耐道。
我心裡冷笑,簡裙露,你的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如此明顯的虛情假意,竟也做的這般認真。
簡陵太后無視予我,徑自坐在桌旁,我連忙道,“太后娘娘恕罪,臣妾無知,恐怕犯了宮規。”
“你還知道?”簡陵太后冷聲,“皇上的寢宮也是你能住的嗎?不要怪哀家刻薄,管理後宮要的就是規矩,哀家守規矩,準後更該守規矩!”
——“不是哀家想找準後的茬兒,而是準後,當真太不懂規矩了!”
眼下氛圍緊張不用言喻,我不敢跟簡陵太后有什麼衝突,況且雲珏不在,此處還有一個不知心裡如何恨我的簡裙露。
簡裙露不像表面溫存可人,此番故意帶太后來興師問罪,形勢對我萬萬不利。
腦子裡簡單分析一下局勢,我覺得還是先認錯爲妙,於是低聲道,“臣妾知錯,太后息怒。”
“息怒?”簡陵太后冷聲一笑,手上絲絹微微拭過鼻尖,隨即冷喝,“準後談何息怒?皇上的寢宮你住都住了,這叫哪門子知錯?”
我被厲聲一震,連忙跪下,低眉道,“臣妾初初入宮,懵懂無知,不悉宮規,並非是存心有違,跟太后娘娘過不去。還請娘娘勿惱勿怪,臣妾一定再無下例。”
“初初
入宮、懵懂無知?不悉宮規?”簡陵太后不可思議瞪我一眼,徐徐道,“哀家聽聞嬀家女兒自小便是深諳宮規,你此刻說句初初入宮的話就想要信口作借、卸責任嗎?還是說——你嬀氏一家欺君罔上,此心可誅?”
我不知道簡陵太后是真的對禮數恪守,還是對人不對事,可總覺她有一種針對我之意,按道理嬀家與她交集頗深,應說是極爲淵源的,此次嬀家獨女選納皇后的提名,也是簡陵太后做了主才能被選中的,那麼說……簡陵太后是和嬀家交好的纔對,可爲什麼我感到的卻是她滿滿的敵意?
從入宮到現在,她彷彿對我充滿敵意。
不論是雲珏,雲裳,簡裙露,還是今日之事,她都並不像表面那般對事,而是彷彿從骨子裡對我惱怒,雖不明白箇中緣由,我還是要先低聲下氣討好她。
但唯一慶幸她不是雲珏的母親,雲珏也並不喜歡她。
我小心翼翼答道,“臣妾一家自是不敢欺君,請太后明察。”
簡裙露忽然皺眉,“姐姐興許是忘了,嬀家是姑蠻貴族,姑蠻貴族的女裔都是自小要精六藝、學宮中禮儀的,姐姐這個藉口……找的可真是錯了。”
我心中一顫,簡裙露此話是在吹簡陵太后耳風。
果然,簡陵太后臉色一沉,微微不快道,“哀家平生最恨瑾妃,裙露,你知爲何?”
簡裙露故作思索,問道,“可是說那得幸不到三月便被打入冷宮、後來自殺於宮的瑾太妃?”
簡陵太后聽她如此一說,臉色忽然潤紅不少,她清眸一斜,掠及過我,帶着得意,“正是那個瑾妃,當時在皇上面前的紅人。她多紅啊,紅得皇后都被廢了,紅得皇上罷朝三日,紅得整個後宮無人不曉無人不禮,無人不懼無人不拜。”
“但越是紅,人也越是狂、越是傲,所以說人最不能狂傲,一旦狂傲就離死不遠。因爲她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在宮裡該守的規矩!”
最後一句話明顯是說給我聽。
我手裡捏一把冷汗,不敢吱聲。
心道:哎,後宮的女人真是難做。
“太后娘娘息怒,不守規矩的人,不是遭到懲罰了嗎?”簡裙露順聲道,微微看我一眼,隱沒在眼裡的是異常清晰的笑意。
“不守規矩的人不可能在宮裡生存下去。”簡陵太后淡聲,旋即冷冷一笑,“而瑾妃就是不守規矩,所以一朝失足,萬劫不復。”
我還是默默聽着,大氣不敢多出。
“準後覺得瑾妃的故事和警訓值得一聽嗎?”頓了頓,簡陵太后又道。
“臣妾受教。”我忙道。
“受教也好,覺得委屈也罷,宮裡就是如此。宮規如鐵,違逆當罰。”簡陵太后鼻腔一哼,眉眼徐徐浮開,“準後認爲哀家說得對嗎?”
我擡頭,看到簡陵太后眼裡的意味深長,頓覺後宮裡那美豔的面容後,似乎都隱藏了一顆面目全非的心。
簡裙露看着我,面上佯裝爲難,眼裡分明歡喜。
她歡喜看我跪着,而她站着,在口口聲聲規矩如鐵的宮裡,我一個位分比她高了不知多少的女人,對着她跪着。
簡陵太后無動於衷飲茶。
“是,太后說得極對。”咬着牙,我將頭埋下,還是柔聲道。
不爲別的,只爲雲珏不在,只爲我軟弱無力,只爲……這是皇宮。
沒想到短短數日間,我竟然覺得對人低頭已經不再屈辱。當然,除了面對雲珏偶有反常以外。
“準後倒是虔心,既然如此,哀家就不賣關子了。”簡陵太后淡聲道,“宮中規矩,有錯當罰,準後犯錯,哀家也不能徇私。”
說罷,她轉頭對簡裙露挑眉,眼裡一許笑意。
簡裙露低頭,從袖中掏出一個紅瓷小瓶。
“去,把東西交給準後。”簡陵太后冷冷吩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