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奉天軍一朝而滅,柳州的順天軍不知道該喜該憂。
順天大王原名王鐵牛。他揭竿而起,轉瞬間坐擁數萬軍力後,覺得自己手握重兵,掌控一地,好歹也是個英雄豪傑了,便找了個讀書人替自己改名王承天,自言承繼天命,有帝王之象。
方輕塵復出的消息傳來那會兒,他可不覺得方輕塵是啥天下救星。什麼方輕塵,什麼鎮國侯,我餓肚子活不下去的時候可沒見你冒出來。現在當然是他媽的誰拳頭硬誰說了算,指望我給你下跪?呸!有本事咱哥們兒戰場上見!
和奉天軍中不同,順天軍這羣粗豪漢子裡,多出了一位格格不入的,斯文儒雅的,聲音柔和讓人聽了如沐春風的,中年男子。在一衆粗人大罵方輕塵時,是他向順天大王解說,方輕塵會替他們分擔秦旭飛的壓力,他們正可以趁火打劫,坐地起價,而秦人不敢不從。
順天大王咧嘴笑了好幾天,笑來了奉天軍被滅的消息,心下惶惶不安時,又是這位中年文士,面帶微笑安撫道,奉天殘兵來投,己方勢力更大。秦人又要分兵駐守江州,我順天軍現在不但可以更加坐地起價,甚至三分楚國的機會已經擺在眼前。
於是乎,柳州的順天軍中,又是一片紅光滿面,熱鬧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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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境內,也是一片歡騰。
百姓們實在被奉天軍壓迫得太苦。那些據說也是苦出身的漢子們,一旦擁有了武器,獲得了肆無忌憚行事而不必受懲罰的權力,每天有多少無端被殺的屍體被扔到亂葬崗無人過問,每天有多少可憐的弱女被凌辱至死,每天又有多少人家,被無數次洗劫?到後來,百姓們甚至不敢求軍爺們不要侵犯自家的女兒,只求你樂完了,把女兒還回來。甚至不敢哀求軍兵們不要拿走自家的財物,只求你搶了東西之後,不要爲了取樂而順手再放把火。
然後,噩夢一夜之間結束,僅僅五千騎秦軍,疾風閃電,轉眼之間驅盡人間邪魔。
他們入城之後,雖然做不到秋毫無犯,但比順天軍卻是和善客氣許多。到處都有人張榜安民,軍隊甚至還拿出來糧食來,接濟那些被奪盡家產糧食,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百姓。
太長久的苦難之後,除了書讀多了讀到腦子有病的“一小撮”,人們哪裡有許多力氣去講究所謂大節。可以活下去,可以勉強象個人地活下去,就已經夠了。
在一片慘淡蕭條之中,百姓們彼此慶賀着。這個時候,沒有誰會滿腔怨憤地提起,他們的救主,其實是異國的敵人。
他們只知道,現在,他們勉強可以吃個半飽,可以不用擔心有人踹開房門,把自己的女兒當着自己的面拖走,可以不用害怕,有人持刀而入把家裡最後的一點存糧搶走,再罵他們不支持軍隊抗敵,把他們拳打腳踢,以作取樂。
相比百姓的歡慶,秦軍也很高興。能以五千軍隊,擊散五萬大軍,能在一天一夜之間,以極少的死傷,盡奪江州全境,他們這些異國軍人,終於可以被當地百姓接受甚至感激,這種感覺,當然也頗爲讓人愉快。
破了江州將軍府後,看到奉天將軍在短期內暴斂累積的巨大財富,秦旭飛平靜地將之分爲三份,一份還之於民,一份留作軍資,一份分賞軍中將士。自然,這些財富都是從百姓處盤剝而來,但是百姓只要看到有得還就歡喜無限了,誰會去介意沒有全還。
軍兵們有錢分,有東西拿,自然也是心滿意足,喜上眉梢。
總而言之,奉天軍敗亡了,這北楚真是無人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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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輕塵正在人前高笑,人後頭疼的時候,秦旭飛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外間一片歡聲,江州將軍府內的氣氛,卻是極肅穆的。
和方輕塵一樣,剛進軍中那會子,人人還當他是王子,個個敬而遠之,連同他大聲說一句話都不肯。偏他硬要與大家兄弟般廝混一處,弄到現在,大家對他早沒了尊敬。
“殿下,你不能再這麼獨斷專行了。”
“你是元帥,是三軍之首,你只要負責指揮就好,不要把先鋒官的事也搶去行不行啊?”
“殿下,什麼事你都做完了,還要我們幹什麼?”
“殿下,你是王子,你是主帥,你要我們跟你說多少聲?身先士卒固然是好,可是沙場爭鋒,刀劍無眼,你要有個什麼萬一,我們一支孤軍,身在楚境,四方皆敵,羣龍無首,歸國無路,叫我們怎麼辦?”
“這回你實在太過份了,就只帶了五千精兵,不等後援,帶上兩天的乾糧就敢孤軍深入?殿下啊,就算你覺得穩操勝算,不用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下回有這種差事時,隨便指派咱們其中一個去,你只管等得勝的消息,行嗎?”
以柳恆爲首,大家幾乎是爭先恐後地向秦旭飛發難。
秦旭飛也擺不出王子尊貴,主帥的氣勢,只得陪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不爲例,下不爲例?”
可惜,沒人肯讓他這麼矇混過關。
“下不爲例,殿下,你這是第幾個下回了?”
“殿下啊,我們知道你勇冠三軍,你不喜奢華,你不愛女色,你不懼艱險,可是,你也得給咱們留條路走啊。”
大家憤怒起來,紛紛開始歷數他的罪狀。
“攻進了京城,你不登基,不當皇帝也罷了,居然隨便找個大點的房子就當成居處,你是簡樸了,我們怎麼辦啊,王子殿下,大元帥住所都這麼簡陋,我們這些下頭的人,還敢住好房子嗎?”
“是啊是啊,殿下不愛女色,自入軍中以來,咱們就沒見過你招美女侍過寢,進了楚京,楚地美人多嬌,殿下卻連眼角也懶得掃一下,殿下,你是豪傑,是英雄,不把這兒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憐了我們啊,眼睜睜看着那麼多楚國美人啊,想多納幾個妾,都不好意思了……”
“還有啊,殿下,你每還搞什麼飲食起居不可與士兵相差太大,凡出征之時,一應飯菜與兵士相同,便是偶爾有些太平光景,你也不過多加一兩個菜,殿下元帥就這麼吃,我們下頭誰還敢吃好的,可憐我啊,多少天沒見過葷腥了……”
終於找着機會發泄了,大家是一個又一個,誰也不肯停嘴。這慶功宴上,怨尤也是玩笑,玩笑也是怨尤,不必分那麼清。
秦旭飛只能苦笑:“好好好,全是我的錯,我罰酒,行嗎?”他趕緊着給自己倒上大碗的酒,指望靠這個矇混過關。
柳恆怒目瞪他:“殿下……”
連溫厚體諒好友也表示了不滿,秦旭飛苦笑,放下酒碗,一時無言。
滿廳寂然,原本衆人的憤怒埋怨,也換成了黯然神傷。
他們是一支孤軍。在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君王,不想看到他們生還。
轉眼經年,征戰不休。百戰兵疲,人心思歸。
如果不是秦旭飛的威望,如果不是他簡僕自警,不染女色,那麼,他怎能約束背井離鄉,看不到未來的士兵,不去過分搶掠姦淫。
秦旭飛最終還是端碗喝酒。
“這麼多秦人好男兒,爲我所累,在這裡戰陣衝殺,生死一線多少回,我卻連讓他們回家看看妻兒都做不到。他們爲國拼命,得不到國家獎賞,破城奪關了,我卻也無法讓他們縱軍搶掠來彌補報償他們的血汗。如果我戰必親陣,沙場爲先,他們也就不會太過怨恨我把這一場又一場的連綿戰事壓在他們肩上吧……”
廳內氣氛沉悶,廳外正有人高聲傳報:“殿下,探馬急報!”
秦旭飛揚聲道:“送進來。”
一名軍士快步而入。
秦旭飛軍中繁瑣之禮早已盡去,所以這軍士直趨王子案前,也不跪,只彎腰一禮,就把急報送上。
秦旭飛向來不講排場,也不用別人傳遞,一手接過,展開便看。過得頃刻,忽得朗聲長笑:“好一個方輕塵,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一聞“方輕塵”之名,滿座皆驚,柳恆起身問:“殿下,什麼事?”
秦旭飛微笑道:“方輕塵一行不過四十人,親至蕭遠楓軍中,已然接掌了軍政大權!”
“怎麼可能?”柳恆愕然:“蕭遠楓並非馴順之輩,早聞方輕塵重歸,他也遲遲不肯散去集結的軍隊……”
秦旭飛一笑,將急報遞了過去。
柳恆伸手接過,展開細看,不覺咬牙恨道:“這蕭遠楓也太沒膽色!居然就這樣讓人嚇得輕易將一切拱手相送……”
“不是蕭遠楓沒膽色,是方輕塵了不起!”秦旭飛神采飛揚:“以不超過四十人的隊伍營造出戰神降世的威儀氣勢來,奪人心志,寒人膽魄,卻又不傷和氣。時移世易之後,僅憑他‘方輕塵’三個字,就能讓舊部如此忠心,如此依戀,如此人物,如此人物……”秦旭飛反覆說了兩次,興奮溢於言表,眉宇之間,戰意飛揚,最終還是按捺不下激動的心境,復又說了一句“如此人物!”
雖然衆將對於自家主帥爲敵人高興的詭異舉動習以爲常,此刻還是個個無可奈何地瞪着王子殿下,表達他們的不滿。
秦旭飛此時早沒了方纔的黯然神傷。心神飛揚,哪裡還管周圍人沉默的抗議。
他長笑數聲,又斟滿一大碗酒,舉起遙遙向前方空際一敬。
那白馬銀甲,兩軍陣前,恍如神人的絕世風華。
那從容談笑間,將他二十萬大軍,堵在邊關,寸步不能前進的強敵。
那個一死整個楚國分崩離析,一生天下英雄豪紛紛來歸的絕世英雄。
那一人飄然而至,便令卓凌雲俯首聽命,四十騎奔騰如雷,便叫蕭遠楓甘心稱臣的人間傳奇!
“方輕塵,我敬你!”
一擡腕,整碗酒他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