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方的手下動作很快,招待安置蕭曉月和趙忘塵,爲方輕塵安排上房,備上酒菜,關上房門,稱得上乾淨利落。可是凌方心裡像貓抓一般,這段時間對他真是無比漫長,無比難捱。
好不容易眼前再沒閒人了,房間門窗都關得密密實實了,離得最近的兵士,也都被他趕到院子外頭,再尖的耳朵也聽不到什麼閒話了,凌方這才能端端正正對着方輕塵深深拜倒,一聲“方侯”叫出來,心頭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悲。一直強抑胸中的驚濤駭浪,此刻無可抑制地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方輕塵只是安坐不動,受他一禮,笑道:“我死去經年,今日詐屍,你不怕?”
凌方滿臉通紅:“方侯切莫取笑末將。”
要是當年那些高官大將,尤其是目睹過方輕塵掏心自盡的慘烈的人,再見到方輕塵,如果不大叫“鬼啊”,那說明心理素質良好。
凌方不是。他是方輕塵舊部中原來的下級將領。當年方輕塵之死,對於他,還有許多和他一樣的中低層將領來說,根本就不可思議。從感情上,理智上,他們都不能接受。方侯是誰?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被小人所迫,冤死在金殿之上?他怎麼可能無計脫身?那一定是謠傳,是誤會!他們的元帥,一定是負傷了,潛藏了……可是幾年過去,國事飄零,他們所愛戴的元帥,卻仍舊杳無蹤跡。這些舊部,纔不得不接受了這樣殘酷的事實。
所以,再見到方輕塵,凌方震驚,狂喜,疑惑,卻無懼。他沒有一星半點考慮過,這個方侯,會是個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死人。
“你怎麼就能肯定我不是心懷叵測之人,借容貌相似,冒充與他?”
凌方吭哧兩聲,道:“方侯可還記得我?”
若是當年和方輕塵沒有過正面接觸之人,見到方輕塵,恐怕是要麼認不出他,要麼懷疑他的身份。凌方也不是。
方輕塵點頭。“你原是卓凌雲的部曲首領,經常跟着他在我那裡出入,但是與我終不算相熟。就這樣認定我的身份,總是太魯莽了些。”
凌方再拜於地,竟是不肯起來:“方侯您素來愛兵如子,雖然是王侯之尊,于軍中之時,也常混跡於我們這些普通軍士之中。您與我們同飲共食,共歡同樂,於方侯來看,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芥微之事,風過無痕,無需在意的。可是對於我們這些兵士,卻是一生一世,刻骨銘心,不能忘懷的榮耀與恩德。末將當日,也曾有機會與方侯相對飲酒,還……還和方侯角力,小……小勝過一回。”
方輕塵忍不住笑道:“原來是你這傢伙。我記得,那回打了勝仗,大家高興,酒也喝多了,我下場與大家比試,連着打敗三十幾個人。贏一場贏得一碗酒,我連灌了三十幾碗下去,到後來,頭也昏了,眼也花了,力氣也沒了,你這傢伙乘人之危,趁我快醉倒的時候跑來邀鬥,當着全軍的面,把我給摔得灰頭土臉。”
凌方的臉已經紅得發紫,快成茄子了。“我當時也是多喝了幾口,看着兄弟們一個個給方侯打敗,就熱血上涌,不知輕重了。如此冒犯方侯,方侯不但不怒,反而讚我勇武,提升我爲百夫長,又將我薦給了卓將軍,成爲卓將軍的部曲長……”
方輕塵心說,我那是喝多了……他贊是真心,推薦也是實意,只不過,第二天酒醒之後,早想不起當時自己是把誰推薦給了誰。這種事又不是如何光彩,他手下那些視他如師如神的將士,自然不會在他跟前多嘴再提。而受他提拔的兵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會特別上心。被摔一跤,他其實也挺痛快,當然也不會因此去專門搜尋那人爲難。不過,若是他當年知道,將他狼狽摔過一跤的傢伙,其實經常就這樣方便地在自己眼前晃,嗯……
凌方還不知道自己當年是多麼幸運,才躲過了方侯的玩笑和“摧殘”,在他的心目中,方侯的形象那是高大完美,無可挑剔。此刻他仍拜於地上,擡起頭來,激動道:“似這樣與兵士們言談無忌,勝負無怒,賞功罰過,提拔才士,方侯當日一言一笑,當初曾對我說過的每一個字,我至今仍銘記不忘!什麼人假扮方侯,可以騙得過我等曾在方侯帳下效力的軍士?方侯的風采氣度,世間無雙,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我又何需多疑猜忌!”
方輕塵微笑,伸手虛虛一扶:“起來吧,看你這慷慨激昂,說話還很有文采。這些年跟着卓凌雲,你當真是歷練出獨當一面的本事了。換了是誰,聽了這番話,能不叫你給感動了?”
凌方這才起身,看看方輕塵卻又有些遲疑:“方侯既然仍在人世,那當年……”
按方輕塵的性子,他既然重回人世,自然是要風風光光,大搖大擺地亮明瞭身份回來。要他縮頭藏尾委屈自己,怎麼可能?那麼,當年的那場天下皆知的剖心慘死,也就必須有套漂亮的說辭。
楚國因他自盡而亂,皇帝因他剖心而瘋。他死了,他是天下第一忠臣。他不死,他是天下第一亂臣。他活了,楚國人就不會再因這數年的苦難去怨恨楚國的君不明,文不忠,武不義。他活了,爲他不平過,爲他悲憤過的楚國人,便會輕易地忘懷他當年坐鎮朝堂輔佐幼帝的艱辛,十年邊疆苦守的不易,而將這禍國殃民之罪,全部加諸於他的身上。
臺上戲子,粉墨登場,扮演奸臣時候,鼻樑必要塗得醒目的白。要的就是簡單,要的就是容易辨認,要的就是與衆不同。史書中,他方輕塵那幾世,是如何被記載的,他不是不清楚。
要拿他替罪,實在是太過容易。方輕塵不介意身後聲名,但是也沒有現場替人頂罪的愛好。所以,此刻,他低嘆一聲,道:“你可知道修羅教。”
凌方一怔,然後心中一動:“自然知道。魔教相傳七百年,是黑道第一大幫派。他們在天下各國,都有分壇產業,教中高手如雲,有不少奇才異能之士,不過他們教規森嚴,行事詭異,所以一直多受排斥。不過,自從燕國正式公開接納他們之後,各國皆漸漸支持修羅教,我們楚國……”
楚國對修羅教的扶持,可不就是方侯一手推動的麼?
“莫非是修羅教插手了此事?”
“修羅教主與我本是好友,我當年也是看着他的面子,才相助修羅教的。修羅教主與我有舊交,又承我之助,欠我人情,所以對我一直頗爲關懷。陛下疑我通敵,召我回京,修羅教主知我回京後,怕是凶多吉少,所以他派了高手暗中攔我,在半路上,避過所有同行欽差及隨員,悄悄潛入我的房間,勸我脫身而走。”
方輕塵撒謊不打草稿,這番話說得是聲情並茂,行雲流水。
凌方聽得大大皺眉:“這修羅教主雖是一片好心,但畢竟是黑道之人,行事詭異慣了,難以明白方侯。方侯忠義之心,天地可鑑。又怎肯負了君臣之義,就此去得不明不白呢?”
方輕塵乘他沒注意,朝天翻個白眼。什麼忠義之心,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心裡悻悻然,臉上卻是滿布上悵然之色:“我自是不肯的。誰料那修羅教行事極邪異,便是一片好心,也不管我是否情願,乘着我不備,竟然下藥將我迷暈了,偷偷帶走。”
凌方一震:“那,那,金殿剖心的……”
方輕塵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才鬱郁道:“那是修羅教的死士假冒的。修羅教主想救我的性命,卻也愛惜我的名聲,不肯讓我走得這麼不明不白。且他這等江湖邪派人物,性情最是偏激,爲着陛下對我生疑,心中無比記恨。因此他派出死士,冒充做我的樣子,在金殿剖心自盡,讓陛下一生不能洗脫不義之名……”
欺負阿漢正在睡大覺,沒機會替自己辯解,方輕塵輕輕鬆鬆,把所有的壞事推得一乾二淨。這個罪,總要有人替的麼……若是有人聽了生疑,想找人揭破真相,呵呵,最好有好耐心,等個百八十年的,阿漢醒了再說吧!這就叫死……嗯……睡無對證。
凌方聽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等諸將,本來都心中疑惑,以方侯這等忠義之心,寬容、胸懷,便受一時委屈,怎會行如此激憤之事,怎肯置君王於不義,且這般不顧國家之大局,原來全是那等江湖邪派魁首的作爲,此人雖是一番好意,但行事實在太過極端,我大楚國淪落至今日紛亂局面,此人之罪,當真是……”
話說到後來語氣不免有些激憤了,只因礙着這人是方輕塵的朋友,一些過份的言語到底不好出口,只得強忍罷了。
方輕塵仰面向天,繼續作悵然無奈狀,其實心裡只是裝作沒聽到。哈,罵吧罵吧,反正阿漢脾氣好,只要不吵他睡覺,他是不會介意的。
凌方哪裡知道自己心中敬若神人的方侯骨子裡如此邪惡,此時只覺真相大白,心頭釋然。
原來是這樣啊。那些邪派本來就有很好的易容術,本來就用詭異的方法專門訓練不怕死的死士。這種邪派做事本來就沒輕沒重,不顧大局,只圖眼前痛快。派個死士扮成方侯剖心,果然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手段。而楚王受刺激發瘋,抱着屍體一直不肯放手,所以下頭的人也不可能去驗屍收殮,因此就根本沒有機會發現死者不是方侯這一事實。
至於他自己剛纔說過的,方侯的風采氣度,世間無雙,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之類,此時早已被他拋到九霄雲外。
只是,方侯即然未死,爲什麼這些年……
似是知道凌方的念頭已經轉到新的疑團上了,方輕塵苦笑嘆道:“那修羅教主深知我的性情,明白我心懷家國,心念陛下……”
他把罪名推給阿漢時,造謠說阿漢什麼邪門啊,偏激啊,那是眼也不眨。這會兒贊起自己來,他也是臉不紅心不跳,無比自然地將一長串稱讚忠臣的詞彙全披掛在自己身上。而且說得那叫從容平和,讓人全盤接受,斷不會生出反感和排斥來。
“他知我醒來之後,必會大怒而去,就算死士以我的身份死在金殿,我也還是會趕回京城解釋。但如果出了這種事後,我再回去,只怕不止是通敵的罪名,還會被加以欺君謀逆的大罪。他一心救我,怎肯害我。所以自把我迷暈帶走後,就在我身上下了許多種藥,限制我的行動,化去我的武功,又把我困在一處機關重重迷陣處處的絕地……”
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用眼角掃到凌方臉上震怒憤恨之色,他復又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他沒惡意。他只想先穩住我,別讓我發脾氣,別讓我有能力闖出去回京城送死。等他慢慢勸得我回心轉意就好了,誰想到,沒過多久,修羅都就出了大變故……”
凌方又恍然大悟:“是那死士金殿剖心數月之後的修羅教之變?我聽說當時修羅教的天王叛教而出,教主也受了重傷……”
“因爲關係重大,當年修羅教主救我之事,辦得極爲隱秘。就是修羅教內,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只通知了自己的親信死士罷了。後來天王叛教,修羅教主受了重傷,自己的很多親信,都被天王的下屬狙殺。我被困在絕地的事情,除了修羅教主之外,知情人也幾乎死絕。而修羅教主本人也傷勢極重,教內形勢千變萬化,隨時有被下頭的人奪權內鬨的危險,關於我的事,他實在也無暇顧及了。這樣撐得幾年……”
凌方見方輕塵臉上現出悲容,語氣蕭索悲涼,心頭一緊:“修羅教後來的那場大火拼……聽說他們各部損失慘重,連修羅教主也換了人。那,原來相助於方侯您的那位教主……他真的是……死了?”
方輕塵一聲長嘆,滿面悲涼。
凌方可沒多少心思爲那個好心幫倒忙的修羅教主難過,只是替方輕塵着急:“那方侯你……”
方輕塵搖搖頭,嘆道:“這幾年,我困在絕地,心急如焚,每日不斷地運功,一點點從無到有地凝聚功力,慢慢地逼出所中之毒,再一道道破開機關,一回回嘗試破解迷陣,想不到,等我終於重見天日之時,卻已經物是人非……”
這一刻,他神色之悲傷已經是不能言喻,看得凌方心中慚愧無比。都是他們這些人太沒用了啊,方侯一去,就分崩離析,誰也不能精誠協作,爲國效力。眼睜睜看着秦人侵佔國土,他們還在這裡內鬥不休。方侯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苦苦掙扎,日日煎熬,他們卻打着方侯的旗幟,喊着大義的口號,去做些那些爭權奪利的無恥之事!
一念及此,真個愧悔無地,他恨不得跪在方侯腳下,痛悔自責一番。方輕塵卻適時長嘆一聲:“好好一個國家,弄到如今這民不聊生的境地,都是我的過錯。”
方輕塵的神情,出奇地黯淡了下去。這一次,卻不全是做作了。
大約是觸及了心中那些非當世之人所能瞭解的隱情吧。欺人易,自欺難。
凌方忍耐不住,激憤道:“方侯,是陛下他疑你忌你,是修羅教主他助你反而害了你!這些年來,你一人困在絕地,爲着家國百姓苦苦掙扎不肯放棄,你有什麼過錯?有錯,都錯在我們這些軍伍之人,我們……我們枉爲男兒!不能保家衛國,只會自相殘殺!有錯,也錯在修羅教主,他行事任性胡爲,只憑一己好惡,不顧天下人的苦難……”
“他也是一心想救我,雖說事做得不對,但是……”方輕塵難得有些良心發現,覺得多少有點對不住朋友了,順便也假惺惺故作寬大下:“我不願聽到有人這樣責備他。”
凌方心中感動,動容道:“方侯從來是隻記恩義不記過的,這等寬大心胸,仁厚心性,象我這樣的粗人自是一世也學不到的。方侯不願聽人罵修羅教主,我就不罵,只是在我心裡,他再有本事,也還是個任性無知,胡作妄爲的草莽匹夫。”
方輕塵苦笑:“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實,我……”他慘淡搖頭:“我又哪裡算得什麼好人。”
又是一句徹頭徹尾的真心話。只不過,這真心話他會說,是因爲他知道,眼前聽了這話的人,只會越發認爲這是謙辭,越發認爲他是要把天下的過錯都攬到一己之肩,由而更加敬他,重他,爲他着急,爲他不平。
神色黯淡悲涼,在那不見天光的心底深處,方輕塵卻在低低冷笑。
方輕塵啊方輕塵……就算是一人負盡天下,就算是一人累盡蒼生,又如何?
我還是可以將所有過錯推之於人,所有功德攬之於己!
論什麼涼薄狠毒,虛僞卑劣?蕭遠楓,卓凌雲!你們是拍馬也趕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