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上桌時,蘇白愣了。本來是興沖沖來吃餃子的,確實是餃子沒錯,就是個頭忒大了點。秦離做的是大餡蒸餃,餡料很簡單,白菜,豬肉,韭菜,還有前一天晚上熬好的一大碗肉皮凍,皮薄餡大,吃起來水靈靈的香而不膩。配着大蔥豆醬,相當家常的吃法,完全的東北鄉村風格。
吃飽喝足,秦離撿了一盒餃子打發李錚回去了,蘇白和穆哲遠也先行離開了。
“那個人是誰?他憑什麼對你指手畫腳?”老馬一向護短,對那個黑西裝男很是看不順眼。
“我債主。”想起那七萬塊,秦離再次牙根發癢。
老馬無語了。扯到錢,他沒轍了。老馬薪水不低,偶爾炒個股投個資什麼的,也算高收入,但是,家有母老虎。說到老馬的老婆,不得不提幾句。老馬最怕的人是他老婆,秦離最怕的人是老馬的老婆。那個女人,怎一彪悍了得!
老馬的老婆方笙,本來是秦媽的學生,在秦家認識了還是青春帥小夥的馬力,一見鍾情,然後,開始了馬拉松式的追求。但是老馬卻看不上方笙。也不怪老馬看不上,方笙有着這個年代所有獨生子女的毛病,而老馬,是在秦媽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秦媽是什麼人啊,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秀麗,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且撫的一手好琴……
不說別的,就說馬力和秦離兩人,兩人年輕的時候沒少闖禍,就連秦老都經常上戒尺,可秦媽往那裡一坐,只要微微紅了眼圈兩兄弟就繳械投降了。秦媽,養刁了兩個孩子的眼光。
方笙也不是白給的,追了五六年無果,乾脆把人綁了,灌酒,霸王硬上弓,奉子成婚。方笙明白,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可馬力早就被師母征服的胃那裡看得上方大小姐做的那些東西啊!所以方笙換了個政策,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錢包……
當初那兩人唧唧歪歪的時候秦離沒少添亂,要麼推推波助助瀾,要麼使點壞下個絆子,反正壞事好事都沒少幹。去看看小說網?。還記得當初方笙把人弄到手之後,婚紗還沒脫下就送了秦離一個左勾拳。秦離被打的窩火,又不敢跟孕婦計較,只好轉頭收拾老馬,然後再被方笙收拾,被打了幾個月最後得出結論:方姓潑婦威武,秦家小生惹不起……
老馬皺着一張臉,就跟那曬壞了的苦瓜皮似的。七萬塊不是小數目,如果去找太座拿,用膝蓋想也知道以後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是沒好日子過了。如果不去找,要是太座知道小離在這裡受苦,那自己能不能見到隔日的太陽都難說。
秦離喜歡看老馬的熱鬧,但也沒想改變目前的生活方式,看到小滿揉着眼睛打哈欠,起身抱着兒子上樓了。閣樓面積很小,裡面東西很簡單。一張一米二的木板牀,上面擺着一大一小兩個枕頭,一條毛巾被。靠牆一張小方桌,一把椅子,是小滿專用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房間內也沒有空地再擺放其他東西了。一個狹小的衛生間,只能冷水淋浴,門邊放着一個大大的塑料盆,是給小滿洗澡用的。
秦離從樓下提了熱水幫兒子洗澡,洗完澡抱人上牀睡覺,等忙完才發覺不對勁,回頭一看老馬正坐在房間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吧嗒吧嗒掉眼淚呢。
秦離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老馬從來都不是一個感性的人,向來都是那種大而化之的個性,可現在居然在他面前哭得不可自抑。秦離可不想陪着一箇中年大叔抒情,乾脆把人撇下下樓了。事情還很多,醃的泡菜已經不多了,得再預備一點。
小傢伙睡得很熟,小師弟也下樓了,老馬看着這巴掌大的地方卻怎麼也忍不住心酸。小離從來都是嬌生慣養的,學習工作全都順風順水。在他印象中的小師弟,可以穿着絲綢唐裝撫琴,可以捧着書卷通宵達旦,可以端着茶水坐在搖椅上看日出日落,可以站在講臺上毀人不倦,卻怎麼也想象不出那樣精緻那樣講究的一個人,會窩在這樣一個地方,會扎着圍裙在竈臺間忙碌,會帶着一個拖油瓶頂着鉅額欠債掙扎求生。去看看小說網?。他一直以爲,小師弟那樣的人,生來就是屬於書齋世界的,是不可一日無書的。可現在這個房間,除了幼兒園的圖畫本,除了幾本菜譜,再也找不出有字的東西了。
秦家也算有點家底。在解放前也是住花園洋房的,手上也有一批古董,在那個年代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現在系裡圖書館那上百本孤本珍本,也都是從秦家搬來的。秦家藏書,近十萬冊。當初秦離特意買下了公寓樓下的一棟四室三廳全部打通做了藏書室,當然,那些書全被搬進了系裡的圖書館。
秦離的身後事是他一手操辦的,秦家親戚單薄,只有一個已經移民的舅舅。舅舅白髮人送黑髮人,也知道馬力和秦家的關係,乾脆把一切都給了他。他也沒有含糊,秦家的幾處房產股票都賣了,再加上掀翻校長的辦公桌而得來的撥款,給系裡新建了一幢教學樓,用秦老的名字命名的。剩下的錢設立了獎學金基金,用師母的名字命名的。
馬力現在萬分後悔沒有留下一些,哪怕留下一點點,小師弟現在也不必這般辛苦了吧!越想越煩躁,越想越心疼,馬力抽出一支菸,抖抖索索點燃狠吸一口,想起和小師弟糾纏在一起的十六年,胸口越發疼痛起來。
剛認識的時候,就像秦離不喜歡馬力一樣,馬力也不喜歡秦離。那時的秦離只有十六歲,完全被寵壞的孩子,恨不得什麼都圍着自己轉,所以一次次給自己找麻煩。在一次次把人打趴下之後,馬力也發現了秦離的一個優點,韌性。那個孩子,每隔三天都會找他單挑一次,每次失敗都會更加刻苦的訓練。
第一次被打趴下,那簡直是畢生的恥辱。那時的秦離已經練了三年散打,兩個人幾乎打成平手,到最後兩人全都沒了招式。然後,杯具出現了。急紅眼的小師弟用上了牙齒。路過旁觀的方笙剛好丟下了一個香蕉皮,小師弟剛好一腳踩了上去,緊接着馬力被撲倒了。那天穿的是運動衣,結果褲子一下子被扒掉了,小師弟也收勢不住一口咬了上去。於是,馬力收穫了一個種在屁股上的牙印(馬某人膚質特殊,此牙印一直沒有消失)和方笙半輩子的嘲笑。
真正喜歡上小師弟,是在秦離大一的暑假。那時還沒發生牙印事件,師傅師母出國講學,馬力帶着秦離回鄉下過暑假,剛好送大妹妹出嫁。
大妹妹馬璐是家裡第二個孩子,唸完初中就退學了,一直幫着家裡幹活供大哥和兩個弟弟讀書。普通的鄉下家庭,三個唸書的男娃,家裡的困難可想而知。那時鄉下剛剛流行陪送三金,即金戒指、金項鍊和金耳環。有條件的家庭大多會給女兒陪嫁其中的一兩件,有錢的家庭則會陪送一整套三金。馬家,別說三金,就連必備的三大件(冰箱、彩電和洗衣機)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貨色。當時馬力在讀研,正準備保博,秦老用人又狠,馬力根本抽不出身打工,補助也僅能夠自己生活而已。
不得不說,馬家的四個孩子,馬璐是最委屈的一個。
馬力一直覺得對不起大妹妹,回家幾天也只是悶頭幹活,理都不理帶回來做客的小師弟。可小師弟卻讓他大吃了一驚。
秦離在馬家繞了幾圈,從最初的驚愕過後很快就平靜下來。婚禮前一天是送嫁妝,由新郎家派人派車來取,新娘家則要酒肉招待。那天秦離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了,直到傍晚時分纔回到馬家。
當時馬力找人都快找瘋了,見人回來二話不說上前就打,當然毫不意外的兩人再次打成一團。吃過晚飯,秦離卻扔給馬力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盒子上還印着本市最大的一家金店的名字。
“本來想送給你的,可是你打我,不給了!算借你的,以後要加上利息一起還我!”當時的秦離是這麼說的。
秦離進城,不只買了全套三金,還租了一套婚紗,買了一雙紅色高跟鞋,請了攝影車和美髮師。
第二日的婚禮風風光光。十里八村這是第一個穿婚紗出嫁的新娘,也是第一家請了專人錄像和拍照的婚禮,陪嫁全套三金不說,還從城裡請了專人給新娘盤頭上妝。
那天秦離花了近兩萬塊,把帶在身上的一張銀行卡提的一乾二淨。馬家兩老一邊爲女兒高興,一邊心疼的不行。秦離做這些,用的可是馬力的名頭,在兩老面前瞞得滴水不漏。
馬力也心疼,心疼剛剛給小師弟打出來的傷。
“大妹妹結婚,一輩子一次的事,當然要隆重點兒。三金的錢算我借你的,記得還我哦!”秦離揚揚下巴。
“什麼大妹妹?馬璐比你還大兩歲呢!”馬力敲敲小師弟的腦袋,回頭找父母借錢買了兩張硬座火車票。
那年的秦離,只有十八歲。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馬力都記得小師弟嘴角帶着一塊淤青得意的揚着小下巴讓自己還錢的表情。
秦離只喊過馬力一次“哥”,一次,足以讓馬力記憶一生。
師父師母的祭日,掃墓。一路上心驚肉跳,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擰開廣播,剛好聽到連環車禍的消息。那條路,是從秦家到墓地的必經之路。
打手機,不通。打座機,不通。
一路飆車趕到車禍現場,推開交警一輛一輛車找過去。車子已經擠壓變形,車座上那人,自胸口以下全部血肉模糊,臉上卻沒有任何血污,只是蒼白的厲害。那人微微張眼,從碎掉的車窗裡看着馬力,輕輕動了動嘴脣,然後閉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過。
動作很輕,聲音很低,但是馬力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哥。”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