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的布簾拂動，我能依稀看到車外的情形。天空陰雲密佈，卻又有着絲絲亮光，讓我看清了在天上慢慢飄揚下來的雨絲，馬蹄翻開黃土的聲音，尤爲清晰。不知是馬車闖進了畫卷，還是畫卷在馬車前展開。我與淼渺在這一路上，再無言語，我與她相對坐在車上，卻不會在同時，凝望着對方。
雨勢本就不大，此時天空只是向外，彌散着粉屑，我命影衛把馬車停下，隨即踏出了馬車。宋國的時令並不明顯，越往南走，情形越是如此。天空的日光並不熱烈，雨水更是溫柔，彌散的溼氣溫溫吞吞地滋養着大地。
我站在馬車前，看着路旁的山林，淼渺也走出了馬車，她看着我所看着的方向，問：“垚皓，你是打算，你我今夜在此處紮營？”
我笑了笑，說：“怎麼，你從未在野外紮營？”淼渺的臉上出現了猶豫的神情，我說：“你我今夜自然是有可以安頓的地方。我只是想看一看，這裡的景色。淼渺，你坐在馬車裡一整日，也不覺得悶麼？”
淼渺說：“方纔在馬車上，我看到你的腰間佩有一支橫笛，你當真會吹？”
我把橫笛取下來，放在手上，我說：“倘若我不懂音律，我爲何會把它帶在身邊。”
淼渺的眼神變得飄渺，她說：“我以爲王族的公子，並不會懂得這一些梨園的玩意。即便是衛國的王族附庸風雅，也不會懂得如何吹奏樂具。”
我說：“王族的公子誠然是像你所說的那般，只是我，比較特殊罷了。”
王侯的公子，大多不會把時日浪費在研習聲樂上，他們每做一件事情，必定是心懷目的。他們在乎的，也只有他們頭上的王座。但過於強求得到的，通常不會是一些歡快的結果，與其到時慨嘆世事無常，不如在一開始，便讓它順其自然。這能讓我們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思慮。
淼渺問：“爲何在這一路上，你並沒有用它吹奏樂曲？”
我想，淼渺是想傾聽，這支橫笛的聲響，我把橫笛放回到腰間，我對她說：“若你想聽我吹奏橫笛，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山林的頂端，稍微平整一些的地方，被人們修築成一塊平地，應該是他們用作祭祀的地方。我把淼渺留在馬車旁向山上走去。那是一座用黒木築成的小樓，樓前的飾品沿着小樓的大門，相互對應。在正中間的位置是一個由灰石板鋪就的石壇，想必是祭祀時使用的。
淼渺並沒有留在車旁，她跟在我的身後，與我一同攀上了山林。我看到她，對她說：“淼渺，你我今夜，便住在此處。”
淼渺的神情有些不解，她說：“你如今的行事，並沒有我初見你時的，那般威儀。”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指着在我們前方的石壇，笑着對她說：“你在這裡舞一曲，可好？”
我並沒有細心觀看，淼渺在高臺跳舞時的模樣，也只知道，她的舞步輕柔。但她的舞，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輕紗飄飄，她的眼神靈動，卻沒有一絲媚態，或許她之所以成爲一個舞姬，只是因爲，她單純的喜歡跳舞，而不是想得到，男子的垂憐。
但淼渺卻在中途，停住了腳步，我說：“你的舞曲，還沒有完結，你爲何停了下來。”
淼渺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傲然，我不曾想到，她的臉上也會出現如此高傲的神色。淼渺說：“垚皓，我與你只是結伴而行的旅人，你不會爲我吹奏樂曲，我自然也不會，爲你而起舞。”
聽到她的話，我哈哈大笑，我說：“既然你不願在我面前起舞，我也可以到，一個擁有舞曲的地方。”
淼渺問：“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我說：“過些時日，你自然便會知曉。”我的生活，從來都是讓世人豔羨的，不曾有人對我說過，如此無禮的話語。或許，淼渺是對的，我與她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山中月光的光芒，總比市集之上的，顯得幽冷。冷冷的一弧弦月，幽幽地掛在天際。我坐在小樓的木階上，任由月亮在我的身上灑下一片月光。我幾乎遺忘了，我在初時爲何會吹奏橫笛。或許是宮中的月色過於清冷，橫笛的聲音能舒散愁思。我手上的這一支橫笛，也是兄長仍是一位公子時，送予我的。
淼渺在小樓的一間廂房裡安頓了下來，她對我毫無戒心，這不知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或許要提高警惕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這般的性情，總能讓他人深陷其中。
山林的輕霧還沒有散去，淼渺走近我的身旁，問我說：“垚皓，你方纔在這裡吹笛？”
我笑着說：“把橫笛帶在身邊，自然是有它的用處。”我看了看天色，說：“若我們勤於趕路，或許明日一早我們便能到達我昨日與你說的那個，有着舞者的地方。”
淼渺問：“垚皓，那是在何處？”
我向前撫了撫她的髮簪，說：“你自然會知道的。”
我與淼渺前去的，是宋越的邊境，宋越的邊界居住着，一衆奇異的人們。他們既不聽從越王的旨意，也不會遵照宋君的命令，他們是有着宋越共同信仰的人們。我從前與兄長一道去過那裡一次，當時在那裡看到的景象，我想，我的這一生，也不會將它忘卻。
淼渺問：“垚皓。你爲何，喜歡賣關子？”
我說：“或許我只是對你如此。”
越往南走，山路愈是難行，山徑上有着許多細石，馬車也變得顛簸起來。馬車的木輪在靠近一座山峰的地方被細石隔斷，不能轉動。天色已經漸漸破曉，那幾座合圍着的山峰，已經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我從一名影衛的腰間抽出一把佩劍，我對他們說：“你們留在此處修整馬車，我在今夜入夜前便能回來。”
影衛對於我的做法早已司空見慣，我也知道他們並不會遵照我的命令，安分地停留在原地。若我有任何閃失，兄長定不會輕饒他們，更何況，他們是屬於我的影衛，他們對我存有着，不可轉移的忠誠。
淼渺對那一個村莊，有着濃烈的好奇，自我下車以來，她便一言不發地跟在我的身後。我所說的那一個村莊，四面都被羣山包圍，那零星的平地，便是他們生活的地方。村莊裡的人們從不會離開村莊，也許是這樣，他們才能保存，屬於他們的，奇異的風俗。
村莊裡的人們，從不會理會，外來之人。因此在我們到來時，他們並沒有中斷，屬於他們的儀式。十幾個身穿白紗的男子，赤腳圍着一截樹幹在跳舞。從我這邊看過去，只看到樹幹在人羣中露出的頂端。村民的口中念着，我們不能聽懂的符咒。這一種舞蹈，看起來很神秘，也很聖潔。
有一個不在人羣中的，身穿白紗的赤腳男子，舉着一支火把向跳着舞的人羣走去。跳舞的男子慢慢向兩旁散開，淼渺也看清了適才被舞者遮蓋了的樹幹。有一名同是身穿白紗的女子被綁在樹幹上，火把的火焰點燃了樹幹下的木柴，跳躍着的火焰舔咬着女子的身體。
但那一位女子，並沒有驚恐地叫喊，反而是平靜地，接受着她的死亡。這一個村莊，有着他們的獨自的信仰，女子的夫君死後，她們要跟隨着她們的夫君，走向死亡。他們確信着，在他們死後，神明會顧念他們的虔誠，讓他們在來生，能擁有一段美好的姻緣。
淼渺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變得越發慘白，她像是不能接受，發生在她眼前的事情。我問：“淼渺，你是否喜歡，這一種舞蹈？”
淼渺說：“這種慘烈至極的舞蹈，擁有的不是美態，而是虛假。”
我拉着她的手，說：“淼渺，你與我一同，回一趟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