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越推門進了陶詠芳的病房, 首先見到的是對方打着石膏的右腿，從腳背到小腿一路裹得嚴嚴實實，擱在牀尾的抱枕上, 他木然再往內走就看到了對方的臉——這張臉, 曾今是那麼地熟悉, 而今又似乎那麼陌生——因爲臉頰瘦了很多, 所以她的眼睛顯得其大——大而無神, 空洞着。而這雙無神大眼在乍見到曹越的那一剎，頓時明亮晶瑩，透出喜悅。
“曹越, 你來了。你相信我，我是一時衝動, 是爺爺說我肚子不爭氣, 生不出孩子。我就想去幼兒園看看你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被嫉妒蒙了眼，像中了魔障一樣, 就做了這樣的事，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她邊說邊掙扎着想起身。
曹越遠遠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陶詠芳的母親硬將她牢牢按住在牀上, 徐徐開口：“他不是你爺爺, 叫曹老爺子, 或者曹老先生。”他的聲音無波無瀾, 對詠芳來說卻無疑致命如炸彈, 她聲淚俱下：“事情發展成這樣，不是我有意的, 也不是我樂意的。我知道我不該妒忌，我不該吃醋，可我做不到！曹越，我愛你呀！”
“愛，”曹越冷笑，“所以你可以仗着你的愛，去理所當然地傷害別人？你知道嗎？曉瑋——我兒子，臉上的傷先不說，”他指着自己腦袋，“傷到了這裡，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還難說；而紀敏敏，她肚子裡的孩子沒了。”
“我錯了，曹越。你原諒我一次，就看在你我以往情分上。”陶詠芳揮開母親的手，側身探出病牀去拉曹越的手。曹越再退一步，冷然避過：“以往情分！？陶詠芳，我現在最悔的就是當年替你打了場抱不平，然後認識了你。”
陶詠芳一怔，隨即她尖叫起來，聲音淒厲刺耳：“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說過你會娶我的！明明是你背叛了我，卻反而推說成我的錯！我沒錯，錯的是你們，都是你們逼我的！”
曹越擡頭望天花板，無奈一笑：“陶詠芳，我愛過你，真的；我那會想娶你，也是真的。我和你提過我們公正結婚，可你說女人一世誰不期望有個萬衆矚目的盛大婚禮，所以我等，等我爺爺同意，或者等我自己翅膀夠硬，財力夠足，只是我沒想到等待的最後結果是你我走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別的男人是怎麼想的，但我總覺得好好一個清白姑娘讓我給睡了，她也沒犯些大是大非，罪大惡極的錯，我說些感情不睦，性格不合之類，就將她拋棄，太不厚道，太不男人，我反觀我自己，我自己豈不也是問題、缺點一大堆，我想你指不定也怎麼嫌棄我呢。都說愛情和婚姻到最後，需要包容和體諒去經營，我猜這世上的情侶、夫妻或許都和我一樣，其實都在忍受，只是花花世界人騙人，各自粉飾而已。所以我想着，要是我爺爺一直不同意，我和你就這麼一直耗着，要是哪天他同意了，我便娶了你，你十年的青春，我也給了你交代。”
“只是事情總有意外，第一次和你提了分手，是在情緒衝動之下，提了之後，我也曾徘徊，接着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折騰……陶詠芳，你把我心裡對你僅存的那麼一絲美好和愧疚統統折騰完了！到現在，你在我心裡就只留下了恨。別誤會，這不是因愛生恨，而是實實在在的傷妻害子之恨。”
聽他這一番話，詠芳的心裡頓時涼了。她使勁揮開陶媽媽的手急亂下牀，結果行動不便，狼狽摔在了曹越面前。陶媽媽、陶爸爸心疼地衝上去扶她，她只拼命爬到曹越身邊，抱住他的腿，擡着婆娑淚眼和半臉的擦傷卑微望他。“不，曹越，”她哀哀哭求，“你原諒我一次，你去幫我做些轉圜，我不想坐牢呀，我如果坐了牢，我的人生就全毀了。”
兩人交手時間長了，曹越已熟知陶詠芳的脾性，面對她的示弱和揭苦，他已再無惻隱，只感疲憊。“人生毀不毀，你不用怨別人，得怪自己！你所犯的事就交給法律去處置吧。犯多大的錯，就抵多大的罪。我不去動用關係讓你在裡面多坐幾年，已是對你的莫大原諒。”
知道軟招無用，陶詠芳由着父母將她自己扶起，鼻孔噴出冷笑：“說得好像是我一個人的錯似的，沒有你的移情別戀，曹越，我會一錯再錯連連錯，我會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還要受牢獄之災？好好好，我犯的錯我受法律的嚴懲，那麼你對我的錯呢？你怎麼賠我，怎麼還我？我十年的傾心之戀，你始終欠我！你不能不管我！”
曹越只覺着女人怎麼還有這麼大的臉！“陶詠芳，我沒什麼欠你的，就算曾今有欠你的，我的女人和孩子也替我還了——從今後，你不要再作死，再去惹他們！”
“要是她來惹我呢？我束手就擒！”
“她不是你！”
陶詠芳不由擡眼憤憤望他，這回是真正哭了。
曹越盯着她的臉字字冷酷：“今後，你若讓她有一分的不高興，我必還你十分的不痛快！我說到做到！”陶詠芳的淚洶涌而出……
陶媽媽再也聽不下去，衝向曹越要和他拼命，卻被自己老伴緊緊拉着，她只能破口大罵：“姓曹的，你始亂終棄，你缺德呀，我好好一個閨女讓你給害了……”
“芳兒都有你孩子了，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人家閨女是人，我閨女就不是人？你心偏哪裡去了？你會遭報應的呀……”
“有孩子了？”曹越挑眉，看向陶詠芳。
“大人的命都差點沒了，芳兒還求着醫生一定要保住你的孩子，姓曹的，你的良心還是肉長的嗎？”陶媽媽指控。
“她說是我的？”曹越笑得高深莫測，“又不是懷哪吒！”
陶媽媽被他的話一哽，震驚地去看女兒，陶詠芳只低着頭，默默流淚。陶媽媽的臉頓時如讓人左右開弓，各自抽了幾個大嘴巴，先紅再紫，然後漸黑。她轉身抓住陶詠芳的肩就是一通晃搖：“你說話呀，說孩子就是他的，你說出來呀，別怕，真是他的，媽給你做主！媽打不過他，也咬他幾口肉下來！”陶詠芳只一個勁地哭，陶媽媽也漸漸冷了手腳，擡手一巴掌甩在了女兒臉上。
曹越默默看着這一場鬧劇，孩子是誰的，他無所謂，生不生下來，他亦無所謂，不是他的孩子，不干他的事。他緩緩走向門口，只是驀地又停下了腳：“陶詠芳，你想做親子鑑定，我隨時奉陪，如果真是我的，我認，連你也一塊認了；但若不是我的，”他笑得桀驁，“你硬要懶在我頭上，含沙射影地讓她誤會難過，事情就別想那麼容易了了！”
說完他才推門而出，一路步伐未停，從容而去，而這種從容只維持到了臨近紀敏敏的病房……
病房內，紀敏敏背對着門側臥在牀。單薄的圓弧身影看着看着分外清冷孤寂。她雖一動未動，但曹越知道她醒着，這幾天她都是白天愣神，晚上淺眠。他躊躇在外，良久，才緩緩推門輕步進去，小心翼翼地和衣躺到她的身後，將她連人帶被子一起揉進自己懷裡，緊緊的。細吻輕輕落在她的發頂，曹越閉眼在心中默唸着三個字——對不起。
如果他在接道裘叔的電話後能稍作推敲，不那樣的想當然；如果他能對她的身體再多些關注；如果他能不忙着雜事，多抽出些時間與她溝通……那麼，他和她必能提前發現她的懷孕，那樣的情況下……那樣的情況下，她或許仍會不顧一切，以身犯險！而他或許仍是同樣的無力阻止！
曹越將紀敏敏抱得更緊了一些，苦澀長嘆，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他！是他在處理前段情感時婦人之仁在先，在護佑她和孩子時不周在後，全是他的錯，餘生他當贖罪，加倍愛她，愛孩子，照顧保護他們，一生一世。
女人輕輕哭泣，他的心口被撕扯着疼。
“孩子走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我有過不要他的想法，他生氣了，所以他走了。”
“這不干你的事。”曹越輕聲安慰。
“曹越，我怎麼就這麼粗心，我怎麼就沒察覺到他來了呢？我還這麼不小心，我把他給弄丟了……”
“這不是你的錯，別把責任往自己頭上套。”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紀敏敏轉過身，對着曹越繼續自責，道歉，“我把我們的孩子弄丟了……”她側臥着的雙肩輕輕搐動，哭泣聲低低的，聲聲壓抑，那懺悔與痛苦一絲絲從她脣畔溢出，無聲流進曹越心間，曹越唏噓。他坐起身來，連帶着將女人也從牀上挖起，伸手將她略顯凌亂的髮絲撫平，然後拭擦過她的淚眼，他捧着她的臉蛋，讓她望着自己：“你聽我的，敏敏，不是你的錯，是孩子自己還沒有完全準備好。”
紀敏敏擡眸望他，又驚又疑。
“真的。我問過醫生了，醫生說如果完全準備好降世的孩子是不容易就這麼離開的，他會緊附着媽媽，捨不得走。我也曾看過那些沒有準備好降世的孩子留下的生物標本，他們有着種種我們覺得匪夷所思的缺陷。我們孩子肯定是覺得以那樣的樣子來到這個世界，他會過得很辛苦，所以他想回去，再準備一次。”
“真的？”
“真的，我保證。”曹越強而有力地點頭，“你先把身體養好，養得棒棒的，我和你，我們全家再迎接他一次。”
“真的仍是他？”紀敏敏哭泣道，杏眼中有了希冀。
“真的，我保證。你記住這一次他來時你的懷孕反應，下次肯定也是一樣。”
“真的？”
“真的，我保證。”男人說着保證，鼻翼酸酸。
女人笑了，笑中有淚。她一次次地向男人問着“真的？”，男人一次次地向她做着保證，其實她心裡又何嘗不知他是在哄她，只是人生一世有這麼一個人願意哄着她，寵着她，她此生足矣。她愛他，要的不是他的承諾，不是保證，只想手拉手和他走完這一輩子，在他們白髮蒼蒼的時候，他仍會用他乾癟的嘴脣吻着掉了牙的她，依然那麼珍惜。
曹越，因爲你，所以我選擇相信愛情！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攜手相扶，相濡以沫，一輩子細水長流地將人生的風景看透……